七、阴谋与手段
郑小涛高考的前三天,郑文涛接到许尤佳的电话,说考前这三天,想让儿子住到她身边去。
“看不见儿子,我都连着几夜睡不着了,今天还差点给病人开错了药。”
“不是说好,考前半个月,让儿子住在我这里,我好好辅导辅导他?我特意请了半个月假照顾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没有对你不放心。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担心儿子的考试,我就是睡不着。”许尤佳语气沉郁地说。
“尤佳,你太紧张了。我们的儿子成绩那样好,他高考不会有问题的,你要有信心。”郑文涛安慰道,还特意使用了“我们的儿子”这样亲近的语气。自从离婚后,他们就都没有再用过这样显示“共同”的字眼。提到郑小涛时,他们不是用“儿子”,就是直接用他的名字来称呼。
许尤佳听出来了,她的内心出现了瞬间的柔软,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更理性的情绪取代了。她说:“郑文涛,我就是想儿子,这三天,你就让他住到我这里来吧,我也可以请假。我是他妈妈.会照顾好他的。”
郑文涛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好吧!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许尤佳道,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等儿子放学后,我让他收拾一下,把他送去你那里?”郑文涛问。
“好的,我在家等他。呆会儿我就去请假。”
郑文涛没再说什么。他想,考前让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天下哪有母亲不牵挂自己的儿子呢?何况在这么重要的时候。
儿子的到来,使许尤佳异常欣喜。她请了一周的假,准备一直陪儿子考完试。这期间,郑文涛和她的联系前所未有地频密起来,他们时常交换对儿子饮食、起居方面的意见——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学习,许尤佳还拔掉了家里的电话线,手机也设置成了振动模式,并将与郑文涛的交流方式改成了手机短信。
这一点,郑文涛完全赞成。一有时间,他们就坐下来发短信。谈的都是关于郑小涛的种种。但郑文涛还是坚持每天晚上与儿子通一次电话。为了不让儿子感到紧张,他总是努力把他的镇定与平和传达给儿子,有时还和儿子来点小幽默。他相信这样做会有好处。不仅如此,他还总给许尤佳发短信,叮嘱她千万不要有紧张的情绪:“你的情绪会感染给他。”
许尤佳觉得他操心得有些过头了。她想,你真的如此希望儿子考一所好大学吗?她想,如果我不希望呢?
从母亲的角度出发,她当然希望儿子考上一所好大学。可是,她不止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被遗弃的妻子,一个与自己的前夫有着某种特殊约定的前妻,一个心里盛满了不甘与仇恨的女人。这不甘与仇恨,时常烧灼着她的心,令她想起自己的羞耻与不幸。她怎么能忘记呢?她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是郑文涛与秦小慧。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中,她眼看就要败北。
现在,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个约定。就像一场力量不均等的拔河,输掉是肯定的,但她要尽量拖延自己输掉的时间——儿子还年轻,还有机会,可她却没有多少时间和机会了。她必须最后再拼一把:死前也要咬上一口。是的,动物们都会这样做。她不求能赢,但拖住他们,就是胜利。她在心里对儿子说,妈妈只有对不起你了,请原谅妈妈的自私……
无疑,许尤佳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她在利尿类、抗胆碱类、平喘类等几种药物中反复进行着选择(主要是考虑它们的毒副作用),但她最终选择了一种最无害却最有效的药。这种药具有激活、保护和修复脑细胞的作用,能提高学习记忆及思维活动的能力。这种药主要针对那些脑动脉硬化、脑血管意外所致的记忆及思维功能减退、一氧化碳中毒病人及低能儿童。但晚间服用会引起烦躁而进入兴奋状态。儿子每天睡前都会喝一杯热牛奶,这是从小就被她和郑文涛培养出来的习惯。
6月6日晚,郑小涛临睡前喝了妈妈递过来的热牛奶,像往常一样躺下,准备安静地进入睡眠。
但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入睡。他想,难道是自己紧张了?可他没有理由紧张呀,他的准备是那么充分,并不为明天的高考担心——他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闯过这一关。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让自己入睡,数数,背口令,一切都不管用。午夜时分,他起床小便,又摸到客厅里去喝了一杯水,怕吵醒母亲,他做这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但是,母亲还是从卧室里探出了头,用担心的口吻问他:“小涛,你还没睡吗?”
他赶紧撒谎:“哦,早睡了,起来上个厕所。”
回到床上躺下后,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躁,因为无论他怎样努力,他都睡不着,且随着时间的延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他简直对自己感到愤怒了。他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真想一拳把自己打昏,这样他就可以入睡了。
大约在凌晨4点左右,郑小涛又起床小便了一次,这一次躺下后,他才慢慢感到了一点睡意。当睡眠真的开始向他袭来时,他依稀记得窗外的天空已露出了淡淡的曙色。他朦胧地想,天都亮了,也许已经5点了……然后,他就不管不顾地沉人了睡眠中,像一只吸饱了水的棉球,终于坠入到容器的底部。
许尤佳7点时分准时叫醒了儿子——这个时间是儿子、她和郑文涛共同商定的叫醒时间。
郑小涛被母亲叫醒时,只觉得头上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又累又乏。他感到自己的睡眠时间似乎比一个午觉还要短,想起昨夜的糟糕情形,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一团阴影。但他没流露出来,他不想母亲为他担心。
洗漱完后,郑小涛强打起精神吃了母亲做的早餐,有牛奶、两个煎得很嫩的鸡蛋、一碗放了瑶柱的菜粥。早餐很有营养,看起来也很可口。但他吃进嘴里时却味同嚼蜡。这些早餐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可以想见,为了给他准备早餐,妈妈很早就起床了,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感到难过:他的身体太不争气了,居然在考前几乎失了一整夜眠。
8点时分,郑文涛已经开车在楼下等他们。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他打电话给许尤佳,提醒她千万别忘了带儿子的准考证(这样的事在历年的高考中都有发生),带两支以上灌满蓝黑墨水的钢笔,一些必要的文具:削好的铅笔、橡皮、尺规(为了稳当起见,他在车里又另外备了一套)。许尤佳微笑着一一答应。为了不把当日中午的时间浪费在路途上,郑文涛提前几天已在考场附近的一家酒店预订了一个房间,打算让儿子考完语文后,在那里午休一下,顺便为下午的数学考试作点准备。
几乎所有的一切,郑文涛都考虑到了。当儿子和许尤佳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还是从儿子的眼里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让他的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出于一个医生的敏感,他开口问儿子道:“昨晚睡得好吗?”
郑小涛勉强地点点头。
郑文涛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儿子,微笑地说:“别太在意,像平常那样考就是了,爸爸相信你。“
父亲的话让郑小涛的情绪好了一点,他也笑着说:“我知道,都考了多少次了,还怕这次考?”
郑文涛点点头,爱抚地搂了一下儿子的肩,就钻进车里,把车发动了。这是许尤佳第一次坐郑文涛的车。她与儿子一起坐在后座。一路上,她看着前面郑文涛的背影,心想,他们多么像一家三口!他们原本是一家三口的,现在却不是了。他们三个人今天所以能这样坐在一起,只是因为郑小涛的高考。
悲哀从心底卷上来,黄尘一样拂满她的胸腔。她想,她昨晚所为,对儿子也许是一场犯罪,但对郑文涛却不是:它只是一次正义的惩罚!对,这个男人欠她太多了,他不应该在她付出了青春后,把她像一只烂鞋子一样扔掉!她想,尽管你考虑得万无一失,但你还是有一样没有考虑到。
把儿子送进考场后,许尤佳和郑文涛就分头走开了。郑文涛把车开到那家酒店的停车场,在给儿子订的房间里躺了一上午。事实上,他前一夜也失眠了,因为担心儿子的考试,生怕有什么考虑不到的事,他几次起来上网,查阅各种信息,并作了详细的考前备忘录。
此时,他可以放心地睡上一觉了。他设置好了手机闹铃,然后十分香甜地睡了。11点15分,铃声准时叫醒了他。他打电话给许尤佳,问她在哪里,要不要开车来接她。许尤佳说不了,她就在考场附近的公园里,走过去不到5分钟。郑文涛说,那好吧,我们在考场门口见,把儿子接出来后,我们一起吃饭。
许尤佳未置可否。儿子进考场后,她就进了附近这个公园。今天,公园里的“游客”格外多,他们都是考生的家长。显然,进来的人谁也没有心情游览公园的景色,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是同一种表情:凝重中略带些忧郁。尽管公园里的树木很多,但可以坐又可以蔽日的地方却并不多。他们大都选定一个地方,长时间地站着或坐着,姿势固定。夏日酷烈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增强了他们脸上的庄严感。
这些家长们充满一致的表情和姿势,令许尤佳稍稍感到了不安,想到自己行为的卑劣与不端,她不觉感到羞愧:她还像个母亲吗?有她这样做母亲的吗?如果儿子知道是自己的妈妈对他做了手脚,他会不会恨死了她?可是一想到郑文涛和秦小慧,她就把自己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你们俩逼的!对儿子犯罪的不是我,是你们!
她内心的情绪矛盾而复杂,阳光把她的额头晒出了汗。她的手绵软无力,头也有些晕眩和发胀。她想起自己也是一夜未眠,又想起自己一大早起来为儿子准备早餐,她自己却忘了吃。她想,她这是怎么了?疯了吗?
许尤佳在内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终于一阵困倦袭来,她睡着了,直到她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惊醒:是郑文涛打来的。儿子上午的考试就要结束了,他们得去考场前汇合。
11点半后,儿子从考场出来了。郑文涛一见到他,早上那种不祥的阴影又浮了上来,儿子那双明朗的眼睛从来不懂得欺骗。他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朝儿子挥了挥手,闭口不问儿子的考试。许尤佳却不一样,正如她一贯不善掩饰的性情,她一见面就问儿子考得怎样。
郑小涛摇摇头,说:“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许尤佳着急道。
郑文涛从后面拉住许尤佳的手,在她的中指上用了一下力。
他说:“尤佳,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又赶上一步,揽住儿子的肩,说:“爸爸的经验是,考完一门就忘掉它,一心一意地对付下一门。”
郑小涛点点头,一种委屈漫上来,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他不明白自己考试时是怎么了,脑子到现在还是混沌的,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题。作文也一塌糊涂。考试时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只觉得困,想睡觉。他强忍住眼泪,没有告诉父母他前一夜失眠的事。他想,中午他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把上午的失利补回来,毕竟数学是他的强项。
午饭郑小涛只胡乱吃了一点,就回父亲预订的房间睡了。看着郑小涛沉睡的模样,郑文涛想,幸亏自己英明,提前订了这个房间。他想,儿子一定是考前太紧张,昨夜没睡好。
中午补过一觉后,郑小涛洗了个冷水脸,又喝了一杯加冰的可乐,就上了考场。果然,他下午头脑清醒,试题做得异常顺利,数学考得好极了!见到父母时,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郑文涛立即明白儿子的数学考得不错。
这一刻,许尤佳也感到了某种庆幸:儿子没全考砸。但是,一种恐慌感很快就袭击了她:儿子如果走了,去外地上大学了,她该怎么办呢?郑文涛马上就可以圆他的再婚梦,可她呢?
她不禁悲愤地想:郑文涛,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不会成全你和秦小慧的!
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一次。郑小涛的好心情没有延续到这个晚上的12点。他又失眠了,情形与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样。
可以想象第二天上午的理科综合考试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因为对连续两夜失眠后的担心与恐慌情绪,加上困倦与思维迟滞,郑小涛在物理和化学这两门强项上又考失利了。这个打击对他是致命的——下午的英语,即使他尽全力去补救,也将于事无补了。这是肯定的:他将与愿望中的好大学失之交臂。
全部的科目都考完后,郑小涛才哭着告诉父亲他连续两个晚上失眠的事。郑文涛异常震惊,他责问儿子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他是医生,知道怎样用药物的方式帮儿子调节睡眠。
“至少,你应该告诉你妈,她也是医生。”
“可我怕你们担心。”郑小涛痛苦地说。
郑文涛无法说出自己的心痛——儿子是多么优秀啊,他本来应该有很好的前途!可他却考砸了!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郑小涛摇摇头:“我根本就不紧张,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连着两个晚上都是如此。”
“那,是你妈妈太紧张了?是她把这种紧张传递给了你?”
“也不是,妈妈把我照顾得很好,她也没有给我压力。”郑小涛继续摇头。
“考试前,爸爸给你检查过身体,你身体的一切指标都完全正常。连续两夜失眠,只能与你的精神状态有关。也许考试的结果并不像你预料的那样悲观,等分数出来后再说吧,实在不行,我们明年再考。”郑文涛安慰道。
一个月后,儿子的分数出来了。事实给了他们残酷的打击:郑小涛的分数刚够二类本科线。而他的志愿里根本就没有填一所这样的大学。这就是说,弄不好,他可能连二本也上不了。
这样的结果令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很悲伤,包括秦小慧。郑文涛说了,他们结婚的事恐怕还要再往后推一年,他必须把儿子送进一所好大学。
“他完全有能力上一所好大学!”
这样的宣布,令秦小慧感到愤怒:“我们结婚,与郑小涛的高考有什么关系?你想成心拿这件事作为不娶我的借口吗?郑文涛,你以为我非要嫁给你不可吗?”
“你冷静点,小慧。小涛这次考砸了,我们不能再让他受打击了。结婚的事,再缓一缓,好吗?就一年,一年后,不管小涛考得怎么样,我们都结婚!我发誓!”
秦小慧冷笑道:“发誓?把你的誓言留到许尤佳那里去发吧!别以为我会和那个泼妇一样,拿你的狗屁誓言当回事!”
秦小慧已经31岁了,她再也无法保持30岁以前的冷静。
“小慧,你也不讲道理了吗?”郑文涛冷静地问。
秦小慧镇定下来——她感受到了郑文涛话里的力量。她这副样子,与当初的许尤佳有什么两样呢?她不知道郑文涛最看重的是什么?
秦小慧伤心地哭了,委屈地,也是无奈地,她把头埋进郑文涛的怀里,一直哭得心脏都紧缩成了一团,她甚至感到它疼痛的痉挛。
悲伤的还有许尤佳。她的悲伤是由衷的——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牺牲儿子的前途。儿子的考分出来后,她哭得差点闭过气去,她的痛苦那样真实: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那一刻,她感到了痛,与儿子的心连在一起的痛。她深深地知道,她是儿子的罪人。对儿子的愧疚,强化了她对郑文涛与秦小慧的仇恨——如果不是他们,又怎会有今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