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里有一方枕头,非金非玉,平淡无奇,却是平阳公主的心爱之物。每日入睡,必要此枕方可入梦。
这枕头是公主的宝贝,府里的人都知道,可究其原因,却无人知晓。
传说公主曾患过头疾,夜里辗转,难以入睡,当时尚且在世的驸马爷卫青将军便亲自上山采摘草籽嫩竹,亲手编了这方枕头送予公主,果然医好了公主的痛症。
后来武帝听闻此事,亦为当中蕴藏的真情挚意所感,直道:“皇姐得此枕方可安然入梦,如此奇效,当赐名‘还梦’。”
还梦,还梦,世人皆道失而复得何其幸运,殊不知,若非失梦在先,又怎需还梦?
一、
元封五年,狂风,大雪遮檐。极目千里,唯余一派冷色。
挽歌入霄,巨大的楠木棺椁被送入地宫,祭礼过后,重逾千斤的墓门在眼前缓缓落下,映着沉空飞雪,仿若隔开了两个世界。
众人退去,唯余云髻素绾的女子独立陵前,纵使一身不沾凡尘的苍白,亦遮不去衣摆处,华贵却冰冷的纹路。
汉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公青墓——碑上篆刻遒劲,寥寥十余字,勾勒出墓主人显赫又质朴的生平。
冻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在“卫青”两字间来回摩挲,喃喃低语甫一出口,便转瞬隐于风雪:“阿青,如有来世,愿你我……不复相见。”
良久,头顶风雪顿止,来人步履轻细,将伞檐往她身侧又挪了些:“公主,天寒地冻,当心身子才好。”
“子夫。”缓缓开口,声音里似沉淀着刻骨的孤寞,以及无尽的叹息,“你说,换得这样的结局,他可欢喜?这些天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从未逼他娶我,或许今时今日,一切都会不同。”
突兀的一声笑,伴随着毫无征兆而来的眼泪,蒸发于这个毕生难忘的清晨:“可惜,这世上有的东西那么多,偏偏没有……‘如果’……”
天地肃寒,而全大汉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长公主平阳及皇后卫子夫,正伫立于巍峨却冰冷的墓冢前,为逝去的亲人吊唁。
“知道吗子夫,其实,我很羡慕你。”平阳由衷的语气,令卫子夫不禁瞠大了眼眸,“羡慕我?公主何出此言?”即便如今贵为皇后,但她从不曾忘,多年以前,她尚且只是公主府中一名以色侍人的歌姬,而记忆中的平阳,则始终是高贵而恬淡的。宫中美人如许,她却再也不曾见过如她那般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天家修养与气度,宛如盛放于百花丛中的牡丹,虽不争芳,却已然倾国。
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居然说她羡慕她?羡慕一个出身贫贱、依靠毕生经营才暂时坐稳了权位的平民皇后?
犹自不解,已听她道:“至少,阿彻他……始终在你身边。”
卫子夫闻言一怔:“其实……”
平阳打断她,似手里最后一根浮木亦仓皇丢失,绝望间,长久尘封的心事终于宣泄而出:“我一直是父皇与母后最疼宠的孩子,他们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所以,我拥有世人所渴望的一切,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我。从我记事开始,就以为自己这一生会是一帆风顺的,毕竟,我得到的宠爱,实在是太多了。但多可笑,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能陪我天荒地老,不管是曹寿、夏侯颇,还是……卫青。更可笑的是,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护不了……你说,这样的公主,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公主……”卫子夫迟疑半晌,想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风雪扑面,落满平阳的肩膀发梢,仿佛她不再是那个权倾天下、尊贵无伦的汉朝公主,而只是一个饱尝丧父丧子之痛的平凡女子。
那一刻,汹涌的同情漫过心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对平阳,居然会产生这种情绪。从怀里掏出一件残旧的物事,递到平阳面前:“其实,青儿他对公主的心思,未必比公主对他少。”
那竟是一根马鞭。
虽然陈旧,却看得出被人精心珍视的痕迹,鞭穗虽已褪尽了颜色,却洗得格外干净,半分污迹也没有。
“他病重时,将这东西托给我保管。他说,这是公主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这么多年,收复河朔也罢,征战匈奴也罢,他都一并带着,片刻未曾离身。他说……”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忍,“他说,那个时候,公主便是他眼中的月亮,而他情愿做一颗孤寥的星辰,长伴明月,岁岁年年。”
长久的静默中,传来卫子夫的低叹:“这孩子天生性子倔,若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公主,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屈服。只可惜……他总将自己藏得太沉,藏得太深,竟连公主你,都未曾看透……”
将那根鞭子攥在手心,掌心的刺痛翻涌起渐渐清晰的回忆,眼前泪雾散去,依稀是多年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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