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归鸿听罢点点头,开始琢磨着翠柳离开时留下的,那些令人心寒的字眼——细作、接近、调查你的祖宗十八代。
恍然之后,饮酒苦笑。
管家凑前忧心忡忡:“爷,那小妮子若真是傅祀南的人,恐怕皇上已经”
“你先下去。”
老管家一声叹息,摇头而退。
司马归鸿心知,自己是个闲人,多年来不与朝官交往,不参政,不领兵,装作待人温和,实则拒人千里,想找出他身世的证据,还顺便栽赃陷害的话着实不易,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怕也只剩了翠柳。
翠柳啊翠柳,你这步棋下得确实精妙。
可是,即便他已知晓自己的余生将葬送在她手中,为何仍旧想念她那张贱作矜持的笑容?
追溯起来,与她初见,正是皇上为傅祀南下旨赐婚的当天。
那时月下黄昏,垂柳小荫。
有一姑娘情场失意,当街拼酒叫阵,豪言壮语,道哪个男人能让她醉去,她次日必嫁其为妻。
有一侯爷百无聊赖,墨扇轻摇浅笑,循循相劝,道好女不吃回头男,爷大发慈悲,陪你一醉。
于是在满城路人的围观下,两只属性有点二百五的陌生男女凑在一起,整整喝了二百五十碗女儿红。
女人醉倒,男人笑眯眯说:侯爷我一个人待的年头太久了,兴许是该娶个女人回府了。哦对了,姑娘姓甚名谁?
女人醉得稀里糊涂,只答两字:翠柳。
初初见面,这个女人便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涕泪横流,最后哭够了,窝在他怀里,莫名其妙睡了一夜,活脱脱一个思春级别的荡女,梦中呓语很是暴躁:“老娘暗恋你十年!你丫睡老娘一宿会死吗?会!死!吗?”
就这样。
他温柔揽她在怀,强行忍笑;她慵懒睡在他胸,口水涨潮。
待夜深人静,围观者散去,他一边给她披衣裳一边自个儿瞧星星,笑得颇有些苦涩,道——你十几年的感情算什么,爷我还有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呢,还不是挥一挥衣袖云彩也都散了。
可惜,怀里的女人睡得像猪一样,根本听不到。
事后他对她处处留意,并选择遵循承诺,备下聘礼。
她却选择忘记了这场相遇,以酒后胡话为名,拒绝了他的提亲。
司马归鸿回忆完毕,再饮酒一杯,望着那串悬挂的翠竹风铃痴笑。
也罢,不管她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走到他身边的,至少在初遇共饮酒那夜,和离别赠风铃那天,她对他讲的——
都是真话。
他的存在本属违背天意,虽多年隐晦,却也早已料到有朝一日,定会有人来撕开他的面具。
如果是她来下手,倒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柒]
十日之后,司马归鸿被削了爵位,入了天牢,罪责是欺君。
因司马一族对朝廷劳苦功高,特免死罪,判定三日后流放。
翠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舍不得司马归鸿。
但皇帝已下旨,她再难以回头。
皆是因那些前尘往事。
二十年前的皇上还是长郡王,而先帝属意的继位人选却是小他七岁的弟弟——静王。
后来静王被人告发企图弑君篡位,先帝痛心之下,赐死静王,却终究顾惜父子之情,免除了其家眷的罪过,当时府中王妃已经怀有身孕。
半年之后,先帝重病而逝,长郡王登基为帝。
静王妃产下世子,新帝命人将襁褓中的孩子带进皇宫,不想王妃已服毒自杀,那孩子也杳无音信。
这些往事,满朝皆知。
长郡王不知的是,其实他陷害静王的阴谋,早已被前朝忠于先帝和静王的老臣司马氏获悉。
因长郡王已经登基为帝,司马老臣再有本事,也无力回天,只能怀着对静王一脉的愧疚之心,苟活下去。
司马家的孩子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没活几日就死了,而司马氏一家都将这个秘密压了下来,受了王妃的临死之托,将静王的遗子作为自己的孩子暗中收养成人,孩子六岁时,司马老臣缠绵病榻,久治不愈,翕然长逝。
或许上天怜见?初生婴孩本就样貌相似,加之后续多个年头的步步为营,重重掩护,这孩子竟然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载。
翠柳查出的结果没有那么详细,却也可以料想那静王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而长郡王登基当了皇帝之后的二十年都一直在查那遗子的下落,便更证实了,这个皇位,也许原本就不属于他。
长郡王当了皇帝,却至今还在担心着,或许有一天,那个孩子会来找他寻仇,夺了他的江山,取走他的命,让他弑弟夺权的名声遗臭万年。
而这个孩子,其实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以平安侯爷的身份,每天上朝下朝,陪着他看看字画,下下棋,一时得了便宜还会再卖乖地说一句:皇上,您今儿的发型挺帅的,来,臣给您做幅画像吧。
这位平安侯爷,身怀武功,却闲赋在家,从不领军出征;受尽恩宠,却孑然一身,从不参与朝政。
翠柳不自觉想起司马归鸿那张再温和不过的笑脸,也不知在心疼着什么。
既不愿帮自己的仇人守天下,也不想为了报仇而打乱这已成盛世的天下。
其实司马归鸿,是个很宽容的人吧。
其实是这个皇帝多虑了吧。
其实她那一日的匆忙离开,是怕自己会爱上他吧。
司马归鸿被流放那日,翠柳躲在犄角旮旯里偷瞧他的背影,见原先的管家老伯满眼泪津津地来给他送行,侍卫大概一时心软,允许他二人交谈了数句,翠柳心下纠结,事后跟踪管家一路,待到无人之处方才现身,“管家,司马归侯爷临行前可有交代什么?”
管家翻白眼没好气,“哼,交代我以后要小心那些长相水灵的小妮子,指不定哪个就是内奸呢。”
翠柳纵使满脸赔笑,却再无法耍贱赖皮,目光竟变得幽深,喃喃道:“侯府被查抄,杂役四散,他恨我也是应该,道歉太虚伪,我只是想此去边疆路途遥远,军役苦困,怕是日后难以再见,不知他有没有未能完成的心愿之类。”
老管家怔了怔,再恨恨骂了一句小蹄子,老眼就被浊泪沾湿了,哽咽言道:“罢罢,也算不上心愿,他说斩草定会除根,今个一别,恐怕皇上终究放心不下,他该是无命抵达边疆了。没交代别的,只说请我替他将门口的那串风铃存好,免得余年雨打日晒,毁了那上好的翠色,他九泉之下亦会心疼。”
翠柳听罢一怔,须臾之后脸色苍白,“司马归鸿”
话未说完,已失声痛哭。
——你这个傻子。
[捌]
押解的官队刚刚出城三十里,一帮子蒙面人便拿刀拿剑横冲过来。
“啧啧,其实当时判个斩立决就好了,装什么宽容大度呢,现在又要劳动大内高手。”司马归鸿说了一句,即时正穿着一身囚衣笑意吟吟瞧着远处群山,无视那群打架斗殴的无良官民,开玩笑一样,“此处风景秀美,择坟选墓倒是好风水。”说罢一运功,便轻轻松松挣开了原本束缚在身上的枷锁,抢过一把刀,就地开始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