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枝瞪了他一眼,倔倔地去了。五枝进了东屋,又把门关上了,好像还把插棍闩上了,很响的一声。他觉得那一响好像拍在了他心上,拍得很疼,他身体忍不住晃了晃,站不大稳的样子。五枝是进去了,他却不愿回去,但样子总得做做,他咳了一声,脚步很响地回了西屋。他当然晓得这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一会儿他还会出来的。可是,他又不愿真的出来。他为什么要出来呢?一个人就不能睡吗?一个人就睡不着吗?
铁中强立在黑暗里,他们的生活却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亮了起来,像是一簇簇火苗,灼疼了他的记忆。他真有点恨自己了,为什么要遇到五枝呢,为什么要和五枝一起来到这个小镇?他不是早有对象了吗,树叶,那个叫树叶的姑娘。可是他偏偏遇上了五枝,而且决定要娶她。在那个城市,他们根本就结不了婚,那个城市的人们都盯着他们呢。不得已,他带着五枝出来了。他要和五枝追求他们共同的幸福。五枝其实不叫五枝,五枝成了他的女人,才叫五枝的。
五枝这会儿在干什么?
铁中强想自己真是糊涂,真是个糊涂虫啊,怎么做了这样的傻事。他在这屋子里待不住了,他出了门,想想又退了回来,脱了鞋,这才又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东屋门前,像一只猫。
里面好像没一点动静。
怎么会这样呢?他有点不相信。他不相信五枝会老老实实地睡在那个女人身边。五枝睡在那个女人身边了吗?
站得久了,潮湿的地气从脚底升起来,慢慢慢慢地顺着腿梁爬上来,他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了,想放个屁,却终于忍住了。他还想打个喷嚏,想想不能打,一伸手捂住了嘴。他觉得该去穿鞋了,要不然是站不久的,可或许是站得久了,困了,身体一摇晃,腿一哆嗦,就把什么碰翻了,可能是一只凳子,也可能是一只水桶。这就爆出一声响来,石破天惊地。
五枝出了声:“谁?”
他捏着鼻子学了一声猫叫。
他听得五枝嘟哝说:“馋猫,该死的馋猫,都大半夜了,怎么还不安稳?”
其实家里根本没养猫,五枝一定晓得他在偷听了。看来五枝还没睡,那个女人呢?她怎么没声音?
五枝又出了声:“还在吧,回你的窝去。”
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贱。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了。他知道不回去,五枝会出来的。五枝出来了就会跟他发火。五枝今天火气好像特别地大。他有点害怕了。看来五枝平时的温顺都是装出来的,或者是掩藏起来了,这个女人好像把五枝的火气都勾起来了。他原本就该意识到这一点,可多年的小镇生活却让他忽略了这一点。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哭,他不知这该怨谁。
你真是个蠢驴,他骂自己。
像是在跟五枝怄气,铁中强狠狠地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这床还是他们刚来时,从镇上的旧家具市场买的,很笨重,也很结实,两个人睡在一起发不出半点声响。后来他们觉得不时兴了,又换了张新的,旧的就放在西屋了。他们的亲戚都在很远的老家,早没了联系,也就从没有来镇上走动过。没有亲戚走动,这床就闲置下来,闲了多少年他记不大清了。现在,他躺在床上,忽然觉得这床是异常的阔大,他一个人根本用不了。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床抬回家呢,真是可笑。他们又没有孩子,要这么大的床有什么用呢。
铁中强努力强迫自己睡觉。他想:“五枝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看你能折腾出个什么样来。”然而想是这么想,却还是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心思却飘到东屋去了。五枝啊五枝,你千万别折腾出什么来,你别忘了你是谁。是啊,五枝是谁?他自己又是谁呢?你们为什么要到这个镇上来?这个问题忽然就冒出来了,把他吓了一跳。好多年了,他们早忘了自己是谁了,忘了来这镇上干什么了。只知道他们是这镇上安安稳稳的一对夫妻,有个幸福的家,要不镇长能把他们树为模范夫妻?
越是睡不着,脑子里越是生出许多想法,杂草似的疯长。他裹在厚厚的黑暗里,眼前却亮亮的,他看到了鱼一样光滑的女人的身体,闪着鳞光的女人的身体。他想到了树叶,黑暗里的树叶就是一条光滑的大鱼,在他怀里扭动着。他还想到了大军的女人,大军的女人好像对他很有意思,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总是雾蒙蒙的,雾的后面是什么呢?他说不清。那是大军的女人啊,他不能做出对不起大军的事,也不能做出对不起五枝的事。他在黑暗里想过她几天后就不想了。人有时就得克制自己,该压抑的想法就得压抑,不该想的就不要去想,硬要想,硬要去做什么,那就会坏事的。
可现在大军的小姨子来了。
她为什么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