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两年前,湖南卫视派我和杨光到新墙河一带拍摄一部抗战纪录片。新墙河在地理书上名不见经传,普通得就像一个奶水不多的湘北农妇。但它在抗战史上却很有名,新墙河防线曾被誉为“东方的马其诺防线”,中日两军在这里对峙了整整七年。
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台长说,这片子拍得太粗线条了,还需要挖掘一些故事与细节。幸好目睹了那场战争的、健在的老人还有不少。他们一对着摄像机,那些恐惧的记忆就被唤醒了。
“怕呀,那个怕呀!一听到炮响,就射矢样跑。带几斤米,挑一床薄棉被就跑。可是,一见到鬼子,跑都跑不动啦!腿脚都是软的,棉条样软的,任由,任由”
“鬼子吃人肝呢。把人像猪一样放倒在地上,再在腰子上方割一刀,用脚一踩,那肝就蹦出来了。炒着吃,那肝还在跳,跳”
“女人那是看见不得的,捉到就不分老幼。然后,把奶子割下来摆成一串长得好的,就掳去了,河那边有鬼子办的婊,婊子院”
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大多数老人在讲述的时候,手脚都在发抖,语无伦次。但破老汉似乎例外。
破老汉就住在河边破山脚下的燕岩陈家。所谓破山,其实是一个海拔不足两百米的小山头,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据说是日军的炮弹炸开的。半个多世纪的草木繁殖,都没有把那伤口愈合起来,十来公里外都可以清晰地望见。
破老汉真的老了,快九十岁了呢。头顶上有一小撮白发,卷曲着,像河水中的漩涡。但他耳不聋,眼不花,只缺了两颗当门牙,说起话来叽哩呱啦的,还会说几句日本话。他说,鬼子称红薯为“益母”,友好的时候喊老百姓叫“西山哥”。维持会经常派民夫帮日本人干活,没工钱,一天发一把盐。领盐时要说“阿里嘎多,阿里嘎多”,不说就是一枪托啦。
他被日本鬼子抓过夫,趁其不备,抱着一个小鬼子滚进了新墙河,竟然像“浪里白条”一样溜掉了。
“鬼子不敢开枪,我水性好,一个猛扎子就到了河中央,子弹都跑不赢我哩”他自豪地说着,然后,豁着牙给我们唱“莲花落”。
湘北有条河哇,
连着洞庭湖哇!
鬼子来了惨遭祸哇!
我称赞他的记性真好,他却谦虚地说:“那时年轻,伢细崽记得千年事。现在老啰,老了就只记得过去的事了。”
我们就是来寻找过去的,遇着这么一个老活宝,不是缘分吗?
“国军在这里打得顽强吗?”
“顽强?当然顽强啊!工作沟里一沟沟地填满了死人,就是没有一个退的。”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事呢?”
“哦,这个嘛,让我想想看。有,肯定有的。”他忙不迭地说,然后,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之中,好一阵子没出声。
我们等待着。杨光把摄像机的角度又调整了一下,以便拍到更好的镜头。可是,他说出来的东西似曾相识,与历史书上及电视剧里描述的差不多。我们耐心地听他絮叨了十来分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
“老人家,您再想想,还有印象更深、这七十多年来都忘记不了的东西吗?”
“七十多年都忘不了?嗯,忘不了!”他茫然地看着我们,旋即神色大异,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的天!那事,那事可说得的么?荔枝姑娘,我们都叫她荔枝姑娘的”
“荔枝姑娘,一个多美的名字!”杨光的眼睛一亮,顿时振奋起来。我也生怕遗漏了他的每一句话,就像一个考古工作者,在紧张地静候着将要出土的文物。
“她是谭李家屋场的,我们是一个保,对,那时不叫乡,叫保。她爹是保长。啊!那是一个漂亮妹子,长得很白净,像个萝卜一样白净。剪的短头发,穿着学生装总之,就像一条小母牛一样好看。”
“荔枝是她的名字么?”我问道。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是,是的。我们都这么叫她的。日本兵打到河对岸后,就守在那里,一般不过河。河这边驻满了国军。燕岩陈家就驻扎了一个连,一个重机枪排守着渡口,后面都是一人多高的工作沟”
说了一阵,破老汉又绕到不太相干的话题上去了。说敌人打仗时先在天上升两个猪尿泡一样的气球,一个鬼子站在气球里挥着旗子,还看得清那旗子上血红的团巴巴
我提醒他:“那个荔枝姑娘呢?她”
破老汉有些慌乱了,嘴巴皮不停地弹着,但又没说出话来。半晌,他才接上话头,说:“荔枝姑娘,哦,荔枝姑娘我是在说呀,你们莫逼我啊!民国二十八年,那天是中秋节,日本兵第一次打过新墙河,那个炮弹呐,像蝗虫一样的”
之后,老人又忘记那个荔枝姑娘的事儿了,手指也发鸡爪疯似的抖个不停。
毕竟年事已高,我们也不好一而再地追问。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他儿子站在一旁干着急,见他爹没说清白,还大声地凶了他几句。他满脸歉意地对我们说,出集体工时,他爹呷了酒就讲国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讲得满生产队的人都围着听哩。后来,运动一来,他爹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台,那两个当门牙就是那时候打缺的。他就再也不讲了。“想不到你们来了,他又讲起来了,只是,那记性与思维都大不如前了,让他歇一下,想起来了再跟你们讲吧。”
负责给我们带路与联络的小陈,是新墙乡政府的文化专干。这年轻人对抗日这段历史不大感兴趣,就趁机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
饭在河边上的一个农庄里吃,十分丰盛。推开窗户,便可以眺望阳光下的河面,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详。只有停泊在河边的挖沙船上的传输带在嗒嗒嗒嗒地响着,清晰而又单调。天空辽阔而又高远,把河对岸那排连绵起伏的小山头,衬染得苍翠、优美、丰盈。
“先生,上点什么样的酒水呢?”一个婷婷玉立的妹子立在杨光的身旁热情地问道。或许是他那性感的络腮胡子吸引了她吧。现在的妹子都是人精。
“他是‘色影师’,只爱色,不爱酒。”我打趣地说。
我瞟了杨光一眼,果然,他那双草丛里的眼睛就像蚱蜢一样落在那妹子丰满的胸脯上。他有着一双摄影艺术家的眼睛,善于捕捉一切美的形状。
“妹子是新墙人吧?”络腮胡子“色影师”慢腾腾地开腔了,见她点了点头,又继续说:“新墙河的妹子就是白净,像萝卜一样白净。”
他那个比喻是拣的破老汉的。
“你认识荔枝姑娘么?”我问道。
“荔枝姑娘?呵呵,是先生的相好吧。这新墙街上的妹子我可认识不少的哟。”她朝我暧昧地一笑,甜甜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