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连长到了医院,扛着担架打转身回头,走到鹅颈巷,看到银根哩在街上东张西望,两眼发直,扯住他问:“银根啦,你怎么在这里呀,嗄!”银根哩只会:“哦、哦、哦。”不会说话。
四个人看他这个样子,猜想可能是昨夜里吓傻了。秋根哩就做主张:“看样子是吓倒了,快些带他去归。”一伙人走到顺化门,好多人在这里等出城,闹闹哄哄。他们扛着担架,挤到前头,大叫:“让一下,让一下,我几个急着要去抬伤员。”看门的兵也不查问他们,反而帮他们拨开人群让他们先走。他们走到营房前,商量道:秋根哩和细泉子进里头去还担架、接脚钱,润生哩、野崽哩看住银根哩先在营房前门外等。
润生哩、野崽哩在营房门前,看到好多城里人从顺化门里拥挤出城来,看门的兵拦不住,索性就不再拦了。等了上个钟头,秋根哩出来了:“你两个带银根哩先去归。这四块现洋,你一个人两块。我跟细泉子要晚一日去归。”润生哩、野崽哩带着银根哩先回来了。一路上,有许多城里人拖儿带女,哭哭啼啼,背包袱提箱子,慌慌忙忙往乡下赶。
王家坊有好几家来了城里的亲戚,说是有钱的人卷起细软都走了,没钱怕死的人也跟着走。南昌城外大路上,跑反的人们流水似的不断。
银根哩是大佬子扁头的细崽,后来好久都不会说话,看了好多郎中,花了好多钱,都没整好。郎中个个都说是吓破了胆。但凡过年,或者哪个家里办喜事,他家里必须把他关在房里,并且把他的耳朵严严实实捂起来,否则他一听到放鞭炮必定发疯。
秋根哩、细泉子不只在城里留一日,是在过了四日之后(八月五日)下午日头落山的时候到家的。他们这五天的经历,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是他们两个都在六十年代初去世,那时我还少不更事,不可能对他们刨根问底,只是常在茶铺里听细泉子吹牛:“我戳得,我们王家坊人胆小,那年子我要是跟着他们走了就好?,今日那就小包车进,小包车出了。就是秋根哩你这只老计,拖到我不让走。”秋根爹(他是我堂祖父,小时候我叫他秋根爹)并不生气:“我让你去,你今日骨头不晓得在哪里打鼓啊。”等到后来我对这事有挖掘的兴趣,已不可能访问他们了。
那天下午日头落山的时候,秋根哩挑来两袋洋面粉,细泉子挑来两桶洋油。王家坊人一窝蜂似的围到秋根哩屋里看热闹,问长问短,看他们分东西,把人们一个个看得心里紧跳,原以为是他们做脚夫赚的,润生哩、野崽哩要求分一份。秋根哩不肯:“脚钱都把给了你两个人,还要东西你们快些进城去拿,随便你拿,开铺的老板们都跑光了。你有力气,随你拿随你挑。”许多人不相信,并嘲笑他们想赖润生哩、野崽哩的东西。秋根哩急得脸涨红:“涂家埠的脚夫两日只赚了一块现洋,你们一夜得了两块,还嫌少?”也有相信的。相信又胆大的,当即就结伴去城里。到后半夜,这些人回来了,果然拿了不少东西来归,虽然远远不及秋根哩、细泉子带来的东西那样叫人眼羡,却也足以叫乡下人眼红。
第二日一早,王家坊的男女老少,都赶往城里去捡便宜。我姆妈大妹子也跟着一伙大人,她倒不是想捞东西,心想能不能碰到细姑。黑子婆是细脚子老太太,否则她就要自己进城寻细姑。
满城大街小巷都是人,有城里人,更多的是乡下人。乡下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城里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有工人和学生打旗子、散传单、贴标语。见不到一个当兵的,也见不到一个警察。
大妹子不敢乱走,紧紧地跟着秋根叔。皇殿侧广场到处是乱扔的杂物、垃圾和燃烧后的灰堆,有的还在冒着呛人的白烟,空气中散发着腥焦的糊味。在人声拥挤嘈杂中,大妹子拉着秋根叔一步不敢放松,走到洗马池,这里更是人挤人,赛过过年赶街。店铺的门都敞开着,里面除了柜台,基本上是空无一物,地上满是废纸污物,人们出出进进,步履匆匆,瞪着一双双发绿的眼,把每个角落都瞅遍了。
走了几家店铺,大妹子一无所获,很有些失望。“秋根叔,我们去寻细姑吧。”
“这么乱,上哪里寻她。”
“黑子婆日日在屋里哭,我们帮她寻一下细姑嘛。”
“过日你细姑自己会回家。”
大妹子很不耐烦地跟着秋根叔到处乱走。实际上秋根哩也不像是来捞东西的,是不是也来寻细姑?大妹子猜不透。今天她要跟大家进城,婆婆是不准的:“不义之财要不得,人家逃难去了,你去拿人家的东西,日后会遭报应的。”大妹子是偷偷地跟着人们跑来的。
洗马池通街捡便宜的大多数都是近郊的乡下人,一个个脸上都很古怪。在沈福祥鞋帽店,满地是草包和废纸,大妹子看到有张纸头很漂亮,就拨开乱纸捡起它,原来是一双包装精美的洋袜子!
“秋根叔、秋根叔,你看你看,我捡到一双洋袜子。”
“好好好,省得你空手回家。”
正在高兴时,却见阿公也在街上,大妹子迎着跑上前去。
“爷,爷,你看,我捡到了一双袜子。”
“呵呵,我个女发了洋财。”
平常在村盘子上,大妹子对她父亲我的阿公不太亲热,连去娘家玩都很少,她心里始终恨阿公。今日得了这收获,她想把这快乐与更多人分享。
“秋根哩耶,你看到了吧,‘没收五十亩以上大地主的土地’。”阿公对墙上贴着的一张通告指指点点,“我们村盘子上有几家呀?”
“有五六家吧,你屋里不也差不多嘛。”
“我才二十几亩田,怕什么呀。”
“你两兄弟加起来不就有五十来亩?”
阿公不做声了。
“我更不怕。”秋根哩拍着胸,指着墙,“这是叛兵贴的,现在都开走了,这贴得有什么卵用。”
这天大妹子跟着两个大人回家,他们一路上谈的她基本上听不懂。她一直沉浸在发了洋财的兴奋之中。
几十年后,我舅舅对我说:“这可能是你阿公舍得花钱让我读书的原因。”土改时,王家坊最大的地主大野子咔鬼打了脑壳,另三户地主虽然没有打脑壳,但是土地房屋都被没收,分给了贫雇农。我阿公吹牛说:“人家早就说了要打地主,弄那多田在手上是等死。”我祖父也吹牛说:“大野子咔鬼不晓得世事,我不跟他那样,打赤脚炙火,饿肚里放债。”
舅舅说:“两个吹牛,性质不同,一个是事后诸葛亮,一个是歪打正着。但是你阿公多少还算有点见识。”我说:“阿公也不能算事前诸葛亮,他怎么能预见二十二年后共产党能得天下?”舅舅说:“当时八一起义部队对社会群众的宣传布告,都是以国民革命军和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发布的。说你阿公有点见识,唯一的证明就是我能上中学,当时王家坊比我们家富裕的有好几户,舍得拿儿女读中学的只有你阿公和你们家黑子婆。先前,你阿公的确没打算让我上中学,但是一九二八年我小学毕业就上了中学。看来你阿公在我读书的问题上是舍得花钱的,照你阿公的本事来讲,他攒钱买田的能力决不会比大野子咔鬼差,你阿公当年分家的时候只得到六亩田,经过十几年努力,在我读中学前,就有了二十多亩,这也是要有点本事的,应该说你阿公有点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