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夜边子,正根哩来接细姑回去。细姑说:“我今夜里在娘屋里?,你去归。”正根哩不吭声,在我们家堂屋里坐着不愿动身,细姑骂道:“我屋里凳子粘屁股呀?你还不走?”正根哩奈何不得,只好低着头走了。
吃了夜饭之后,那个连长又来了,和细姑讲了很久的话。最后,细姑对黑子婆说,要进城去。
“啊,”黑子婆疑惑地问:“这么晚到城里去?做什哩呀?”
“桂园酒楼有工钱要去拿,学堂里的账也要去结。”
“这么夜魅三更结什哩账,明日去做不得呀?”
“不要紧,走夜路凉快些,连长还派两个兵送我去。”
连长“嘿嘿”笑了两声,对黑子婆点了点头。
黑子婆张了嘴开不得言,惊愕了好久:“我去跟正根哩说一声。”
细姑很气愤:“说什么说,等我哪日死了你再去说!”
两个兵来到门口报到。细姑临走,又对连长说了些话。黑子婆想跟出门,被连长拦住了,硬把她按在堂屋里坐下,他自己也拖条凳子坐着,翘着二郎腿,点起一支烟。
大妹子追到门外,叫道:“细姑哎,你什哩时候来归呀?”细姑闻声,停下脚步扭转身:“大妹子莫大声叫。”等大妹子跑到面前,她捧着大妹子的脸:“我过几日就来归。大妹子”细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说不下去,大妹子看到她的大眼里涌出了几滴闪闪的泪水。那夜里没有月光,星光就不晓得几亮,黑漠漠的村色就像蒙了一层白纱。
大妹子感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妙:“我也跟你去!”
“大妹子乖乖哩,我过几日就来归,啊。”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兵驮着枪,紧紧地跟在她的后边。
大妹子不敢哭出声,远远地跟着,大滴的眼泪掉落下来,她分不清是眼泪落地的声音还是自己的脚步声,直跑到村前池塘边,星星在天上和水中互相眨眼,细姑消失在塘前的黝黑的夜色中。
第二日吃过早饭,正根哩慌慌张张跑来,进门就冲着黑子婆喊:“姆妈、姆妈,她到哪去了?到城里去了?到城里做什哩呀?”显然,昨晚细姑离村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今日一早有人给他们家通风报信。
黑子婆仿佛盼来了救星:“她昨日就只跟我说了一声到城里去,去做什哩事没跟我说。你快些去寻她来归哟。”
这里正说着,三佬子罗汉就来了,还没进门,就听到他特大声音:“人跑到哪去了?嗄!这还得了,嗄!哪个叫她走的,嗄!”
黑子婆不晓得怎么说,只晓得在堂屋里打转转。
这边,我婆婆悄声打发大妹子去找连长来。大妹子拼命跑,找了好几家,没有看见,最后还是在祠堂里找到他,正在和几个军官说话。听大妹子结结巴巴说了一阵,几个军官才听明白,笑了。连长叫两个驮枪的兵跟着,同大妹子一道过来。一个女崽子能叫动军官调动大兵,这是我姆妈一生中感到最得意的一件事。
连长同大妹子进门,三佬子罗汉还在那里“嗄、嗄、嗄”,连长走到他面前:“么事、么事?”
三佬子罗汉拧起污垢发黑的脖颈:“我屋里侄媳妇走掉了,我跟我侄子来寻她。”
连长呖呖啦啦说了一通,大家都听不太懂。连长说几句,三佬子罗汉也说几句,两个人都是对牛弹琴,说来说去,三佬子罗汉居然划手动脚起来。
连长对三佬子罗汉大喝一声:“我溺哟泥的娘!”随后对跟来的驮枪兵发了一句命令,那兵从肩上拿下枪,哗啦推动了枪栓。前面我们说过,王家坊人特别记得连长“我溺哟泥的娘”这句话,并懂得那是凶狠的、粗野的辱骂,那句话说不定就是“打死你”的意思。三佬子罗汉见势不妙,侧身就往门外走,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个狗啃泥。正根哩当然也不是傻瓜,赶紧跟着走。
当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地了结。
三佬子罗汉回到自己屋里,打发正根哩去邀集他们本房的十来个人,再次向南昌进发。烈日下,一行人走过村前池塘,塘边树上的知了叫得很躁。这一回,我们王家没有一个人跟去寻细姑。
七
细姑被南兵押走的第二日,应当是七月初三(阳历七月三十一日)。根据我姆妈大妹子的记忆:那日断夜边子,住在我们盘子上的南兵打牙祭,夜饭伙食很好,蕻菜、豆角子不消说,有豆腐,还有肉。上午就叫四佬子猪头度了一只猪,贱狗麻子磨了二十斤豆子。四佬子猪头净赚了两块现洋,贱狗麻子也跟着发了一笔小财。那两天,每当南兵开饭,王家坊的人们围观的热情一直很高,最后这餐晚饭又达到一个高潮。有人打探到了,原来他们南兵通常初一、十五打牙祭,今日算是补前日的缺,所以很容易记得那日是七月初三。当兵的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他们说一般打牙祭吃得没有这么好。吃完之后,他们一个个跳进村后的池塘里去洗澡,大妹子是女崽子当然不敢跟去看热闹。许多崽哩子和他们一起在池塘里打匍泅。
村里老辈子人每当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那是三伏天,夜里热得人死,?觉不着,一伙伙细人子在禾场里玩,一直玩到很晚。
当玩疯了的孩子们快要?着的时候,盘子上浮动起来,南兵们在集合,整齐跑动的脚步和狗乱叫的声音把刚刚进入梦乡的孩子们唤醒了。
有一个军官在村上动员强壮男人去给他们做脚夫,涂家埠跟来的脚夫走了,弹药给当兵的发了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四五个人帮他们挑走。听说有现洋赚,起先村民们积极性非常高,十多个青壮男人聚集在祠堂前。
有钱赚的事当然少不得大野子咔鬼,他问那个戴红袖章的军官:“挑到哪去呀?”
戴红袖章的军官打量了大野子咔鬼几眼:“跟我们走就是了。”
大野子咔鬼又问几辰钟来归,军官有些不耐烦,说是军事行动,不要多问。大野子咔鬼就缩头走了。他给北兵做过脚夫,晓得些事。大家看到要钱不要命的咔鬼都不去,许多人也就转身走了。因为黑子婆哭着要我们本家几个男人跟着连长去打听细姑的下落,秋根哩不好推脱,好说歹说拉上了我们王家的润生哩、野崽哩、细泉子,四个后生男人跟着南兵走了。
南兵走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出来看,村前池塘边站满了人,那时辰差不多是亥时头哩,一弯细细的月牙子已经挂在了东边天上。
南兵走后,人们从兴奋中安静下来,村盘子也寂静了下来,燥热的天气也有了些凉意,女人和细人子进屋里?觉,男人们依然?在外头的竹床上。南昌是我国着名的四大火炉之一,六月三伏天,无论城里还是乡下,男人们通常在露天过夜。现在有了空调,这种情况已经不多见了。天上的星很明亮,近处的蟋蟀叫声和着远处的蛙鸣,显得夜格外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