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妹子进城的那天,是南昌城失控的一天。起义部队在八月三日就开始撤离南昌,只有很少的一点后卫部队在六日早上也离开了南昌。国民党右派军队的先头部队是在七日进城的。他们进城后,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查,不少无辜群众被捉起来了,有些砍了头。细姑的姨妈姨夫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跟着起义的部队走了,也有人说被捉去杀了,还有人说,被装进麻袋扔进了赣江。吓得我们家再也不敢去打听她姨妈姨夫的事。
我们乡下躲过了这场劫难。
我舅舅后来同我谈论:起义部队再晚几天撤离南昌的话,国民党右派军队将会把南昌城铁桶般地围起来②,要是那样,起义部队无论是弃城突围,还是顽强坚守(起义部队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都是一场巨大的伤亡灾难,这些伤亡不仅仅是军人,更多的将是老百姓。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感到庆幸。历史不能重演,历史不能“如果”“也许”。如果可以“如果”,我可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这篇小说也许将由另外一个人写出另外一个模样。
应该说当年南昌郊区的人们是幸运的。没过几天,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男人们下地做事,女人们去池塘边洗衣洗菜,有人卖田,有人买田,白天知了叫,夜里蛤蟆叫。只是,大孱结巴子的茶铺里多了许多发洋财的传奇故事。
黑子婆不哭了,也不到处求人寻细姑。但是,大妹子却发现她的行为有些古怪。西头后间房里,原先大妹子是可以随便进出的,现在一天到晚关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开,而黑子婆并没有在里头,哪个在里头呢?
这样的疑问大妹子持续了好几天,问我婆婆,婆婆一脸气恨恨的样子:“你不要多她屋里个事,不要问来问去!”我婆婆已经和黑子婆闹得不说话,不愿参与西边的任何事情,并警告大妹子不准多问细婆家的任何事情。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深夜,突然听到西头房里吵得嗵叫,接着又吵到堂屋里。大妹子被吵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出房门来看,吓了一跳:细姑,还有那个南兵连长!黑子婆,三佬子罗汉,四个人在堂屋里扯成一团。三佬子罗汉挣脱出来,慌忙向门外跑,在天井里绊到石阶跌了一跤,急急爬起来又走。那个连长手里拿着一把驳壳枪,好像要对住三佬子罗汉打,细姑拖着连长的手。黑子婆早已赶过去,帮助三佬子罗汉打开了头门,弄得连长一直不好开枪,三佬子罗汉逃了出去。
黑子婆跌坐在地上,直喘大气。
连长把枪放在桌上,掏出一支烟来抽。
大妹子扑上前去,抱住细姑大哭起来:“细姑,你到哪里去了?”
细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有好多眼泪滴落在大妹子脸上。
我婆婆此时在房里喊:“大妹子,快去?觉。哭什哩,哭,不晓得着羞。”
细姑掏出手绢子,自己抹了一把眼泪,又给大妹子抹干净了:“大妹子,?觉去,细姑明日跟你玩。”细姑转身去跟连长说话。
正说着,秋根哩急急忙忙从外面跨进门来,细姑和连长躲避不及,干脆也就直瞪瞪看着他。
“细姑子,连长啊,你两个快些走,刚脚正根哩跑来跟我说,他们那房男人准备来捉你和连长,正在准备扁担麻索子,还有梭镖,三佬子罗汉自己到乡里报信去了。快脚走,快脚走。”
“你去前头大路上望着,我马上就走。”细姑和连长商量了一下,就去房里收拾东西。很快提了一个布包袱出来,示意连长一道出门走。这时,大妹子才发现,连长右脚有些拐。
黑子婆一把拖住细姑:“你要到哪去呀?”
“我要到哪去?我要去死,你跟我去不?”
那连长也对黑子婆说了几句,可是黑子婆听不懂,大妹子也听不懂,但听得出他的口气倒是很和善的,大概他那意思是过几日就会把细姑送回来。
说着他们已经走出门外。黑子婆跟出门扯住不放,细姑推了一把,黑子婆跌倒在地。
大妹子也赶出门来:“细姑,我想跟你走。”
“不关你细人子个事,进去?觉,不听话我不喜欢你!”
细姑和连长匆匆走了。大妹子从地上扶起已经哭不出声的黑子婆,看着细姑消失在夜幕中。
大妹子后来对我说,有些事她是过了些时慢慢才晓得的。事后她才想起,为什么黑子婆好几次在天井里晒白夏布,她弄不明白黑子婆要那么多布条做什么用。原来起义部队撤走的第二天夜里,细姑带着右脚受了伤的连长悄悄回到村里,躲在楼上养伤,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个把子月好得也差不多了。不想那天夜里被三佬子罗汉撞破。
我小时候对姆妈的这番话没有特别的在意。但是后来我舅舅却点醒我问:“为什么会在晚上被三佬子罗汉撞破呢?三佬子罗汉怎么半夜三更进到你们家去的呢?当年传说,是三佬子罗汉下黑手杀死你们家细爹爹,看来不是无端的说法。”
原来,三佬子罗汉早就霸占了我们黑子婆,久不久半夜三更摸进我们家来。大妹子那时小不晓得头脑,后来大了,明白了,但这是我们家的耻辱,当然也就不会对我这孩子说破这一点。那天晚上我婆婆骂大妹子“不晓得着羞”,实际上是骂黑子婆,多少也带着有点骂细姑的意思。实际上我婆婆早就看破了,家里多了两个人,瞒得了小孩子,如何瞒得了大人?想必因此细姑对三佬子罗汉和她母亲黑子婆早已恨之入骨,对我婆婆大概也没有什么好感。这样的一个心态,她离家之后还会回头望一眼吗?
后来我问舅舅:“连长要开枪打死三佬子罗汉,细姑为什么要阻拦呢?”
“你想想,枪声一响,会招来什么?一个外乡人要是在我们村上,别说是把三佬子罗汉打死了,打伤任何一个人,他能走出王家坊吗?这一点细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有几个问题我们谁也没有搞清楚,是三佬子罗汉听到楼上有动静惹发的?还是连长听到楼下不尴尬惹发的?或者是细姑无地自容忍无可忍而爆发的?”
那日差不多天光的时候,三佬子罗汉带的几个军警赶来捉人,扑了个空。好在我祖父那段时间逃得不知去向,否则他得当灾。没什么理好讲,黑子婆被捉去关了起来。我祖母万般无奈,把黑子婆仅剩的三亩田搭上我们家两亩典了,凑了一百块现洋,把黑子婆保了出来。
细姑从此一走,再无音信。
黑子婆见人就打听细姑的去向。
若干年后,王家坊关于我们家细姑的传说,五花八门:有的说她们逃离王家坊没走几久,就碰到军警,细姑被抓走了,连长被打死了;有的说他们当时逃脱了,后来细姑参加了长征,死在爬雪山过草地的路上;有的说她没有去当红军而是去了上海,做了官太太;有的说她是抗日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打死的。尤其是解放后,说法就更多了,有的说她去了台湾,有的说她在北京做了大官;有的说她本人官不大,老公是国家领导人某某;有的说不是某某的老婆,而是某某某的老婆。相信不同说法的人常常因此发生争执。一直争到“文化大革命”,一方面始终不见细姑回来过,也没有任何音信回来;另一方面,不管多大的官,什么老底都揭出来了,她能跑得掉吗?怎么从来没见外调的人来村上查她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