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他们都搬到了那边的墙根下,又从这边墙根下的雪窝里掏出一捧一捧雪,堆在了膝前的空地上。那雪,沙糖似的新鲜,细腻,洁白,他都想捧起来吃一口。汉子开始堆雪人了。汉子听得小皮欢呼起来,太好了,主人你堆吧,把这条巷子都堆上雪人,比他们没来时街上站的还要多。这样,我们的村子又会生机勃勃。
汉子笑了笑,熟练地堆着,终于,他停下了手。
汉子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雪人从他手里冒出来了,站在了他面前。
多好呀,她有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对葡萄般的大眼睛,两只白?细腻的手臂不用说,这是他那跑了的女人,是小皮的女主人。汉子不由又陷入了往事中。半天,他蓦地记起了什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串亮闪闪的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暮色就在这一刻漫过来,席卷了他的脸。
几十里老火山起风了,呼啦啦从西扫到东,几乎要将这一带的村庄刮走了。院门哐当一声开了,一开始,汉子也没觉得啥,冬日里的火山风凶狠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没个停歇下来的意思,汉子就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进了院子,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咋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他?一看就不是甘家洼的,村子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会是谁呢?
汉子眼睁得硬硬地看。
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她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这一刻,汉子终于认出她是谁了,认出后他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他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汉子以为这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女人张了张嘴,肯定在喊他呢。汉子应了一声,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
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汉子扭身喝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哇了两声。
汉子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汉子也没有追过去,他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他的孩娃还贴心呢。没错,小皮刚才确实跟着他去查看各家门前的草垛子了,虽然隔不了几天会下场雪,可天气还是干燥得厉害,他担心那些草垛子突然起火。眼看就要过年了,不管谁家的院子失了火都不好,他得替出去的人们守好这个村子。
看着小皮躲远了,汉子把脸转向面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女人也看着他,老半天说,你怎么也养狗了?汉子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女人便笑,看起来挺机灵的呢。汉子本来想接着女人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咬了一口,便赶紧掀了门帘让她进屋。女人又看了小皮一眼,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女人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汉子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他那么两捅三捅,轰地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女人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汉子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他憋不住地咳起来。女人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汉子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女人像是晓得了他在想什么。
汉子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他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得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女人看了一眼他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却没坐。他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女人显然看到了他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他看着女人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他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女人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女人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汉子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女人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汉子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的吧?对不起。女人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汉子不由一怔,他没想到女人会对他说“对不起”,她学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他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他很远很远,可现在它就这么真实地摆到了他面前。这让他更觉出了她的生疏,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他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吗?可是,看到女人脸上淌成河的泪水,他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女人止住了抽泣。
听这话,你还要走?汉子问。
女人没吭声。
别走了,真的别走了。汉子说。
说话时,汉子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女人摇摇头,慢慢站起身,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女人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汉子身子不由一哆嗦,他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他眼前。他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穿着这种弹力裤,他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女人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