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婚夫妻恩爱辞别,干部团昼夜兼程赴东北
农历九月的关内大地上,晚熟的庄稼才刚刚收割,地里到处可以看到农民忙碌的身影。小日本投降了,再也不用担心鬼子和伪军进村来抢粮了,所以地里的庄稼汉都收割得格外从容,连地里的骡子、马都敢敞开嗓门“呃——呃——”地叫了,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午后的日头着实有些燥热,走在庄稼地边上的一对小夫妻也有些热了。女的不时解开男的背后行李卷上的白毛巾,为他擦擦脸上的汗。男的穿一身灰色八路军干部服,但里边已经套上了秋衣秋裤。
这男的叫刘德明,是陕县张汴区的区长,女的叫李香玉,是张汴区妇女主任。刘德明是上午接到县里通讯员送来的上级要他参加东北干部团的命令的,要他下午赶到县里去报到。而昨天才刚刚是他和李香玉的新婚第一夜啊!他有些对不起她似的,把命令在手里捏了好半天才拿给李香玉看。他知道他又失信了。四年前,他还是张汴区副区长时,李香玉是区里的文书,两人定下婚约,组织上都批准他们结婚了,可是“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缺干部,上级一纸命令把他调到皖南苏区去。那会儿他拥抱着李香玉说:“等打跑了日本鬼子我们就结婚,再也不分开了中不中?”可是现在小鬼子是打跑了,他又要走了。
“香玉,你说我们的好日子是不是还长着呢?”
李香玉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毕竟是有文化有觉悟的妇女干部。此时凉爽的田野秋风一吹,已吹去了她脸蛋上汗浸浸的绯色红晕,她一甩齐耳的短发说:“德明,你安心地去吧,俺等著你回来。”
“要是俺回不来……”他刚说出半句话就被香玉用手捂上了嘴:“俺不许你说这话。”
此时他俩已走到张汴通往陕县的岔路口一棵老槐树下。送到这里刘德明就不叫她再往前送了,这里已离张汴区挺远了。
两人在树荫下拥抱了一会儿。看看时候不早了,李香玉松开了手,又从自己挎着的黄书兜里掏出一条红毛线织的围脖来,这是她前一阵织好准备冬天再给他戴的。
“听说东北那地方特别冷,到了那里可别冻着。”
刘德明收下了围脖,叫她回去。可是香玉不走,要看着他走上通向陕县的那条路她才回去。刘德明就走上了通向陕县去的那条道,走了一会儿,回头看李香玉还站在那里没动,他就举起那条围脖挥了挥。直到那条挥动的红围脖看不见影了,李香玉才离开那里。
半个月后,刘德明和他的河南老乡韩清华从洛阳辗转到张家口,又从张家口绕过山海关走到绥中与东北干部团大部分同志会合。他的老乡韩清华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比他大十岁,个头也比他高一头,家里有两个娃。他从苏北地区调过来时,都没来得及回河南家里看看。
在绥中火车站,他们半夜时扒上了一列往东北开去的货车,四五十人挤在一列空闷罐车厢里。开始大家挤在一起还没觉得冷,可列车跑了一阵就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了,就有人把行李打开,把棉被披在了身上。这列火车走走停停,走了一天一夜,又在一天夜里“咣当”一声停下了。“这是到哪啦?”有人从闷罐车门缝里往外看,外面地上白白的一片,竟是下雪了。“不知道。”有个东北籍的同志往外看了一下也没看清是哪。有人下去解手,还没等问清为什么停车,就听到外边传来“哒哒”的枪声,听声音是机枪,好像在火车头方向。车上的人以为遭到了胡子袭击,就听有人喊:“准备战斗!”大家都操起了枪,拉开车门就往外射击。结果招来铁轨正前方更猛烈的射击。下去的人从车轮底下翻跳回了车厢,大家纷纷问先前下去的同志前边是什么情况。下去的同志结结巴巴地说:“是苏、苏联人的部队,前边是个小站。”“他们为什么打我们?”“他们以为我们是马胡子(土匪)。”带队的赶紧让两个会俄语的同志下车跟他去前边交涉。他们打着白旗下去了。
过了一会,下去交涉的人回来,他们都沮丧着脸,对车里人说:“他们弄明白了我们的身份也不允许我们过去,说他们接到上级的命令,只允许国民党的部队进入沈阳。”前边过了这个小站就是沈阳了。大家一听就炸了肺,苏联红军不是我们老大哥嘛,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还有人更气愤地说:“团长同志,你没有问问他们这支苏联红军是不是布尔什维克领导的部队?”两个懂俄语的同志垂着头说:“说也没用,他们只听上级的命令行事。”团长是从延安来的,他可能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无计可施。至于让他们回去还是扣在这里,苏方让他们等到天亮请示了上级再说。
借着夜幕,一个叫岳之平的山西同志拉着一个会俄语的同志到那边去了,他刚才上车去翻找了什么东西。
他们没有等到天亮,那边过来了一个苏军大尉,“啪”地给团长打了个立正说:“你们真的是中国的布尔什维克派过来的?真的是去北满乡下让那些农民过上好日子的?”团长说:“我们这里还有在你们苏联教导旅和在列宁大学待过的同志,不信你可问问他们。”
“斯大林同志和毛澤东同志都是农民的儿子,我代表斯大林同志向您致敬!”
“中国的布尔维克同志,你们可以过去了!”跟着他的那个苏军翻译把这句翻译过来后,大家一下子从火堆前跳了起来。临上车前,岳之平还跟那个苏军大尉来了个拥抱。
车在下半夜开走了。车开动了,刘德明才悄悄问岳之平,他刚才去苏军阵地给那个大尉送了什么东西?岳之平笑笑说:“我给了他两瓶俺老家的山西汾酒。娘的,早知这样,俺多带两瓶好了。”
火车在沈阳站没有停,“咣当——咣当——”不知又跑了多久,除了两回临时停车,两个东北同志下去用脸盆从车头前端来两盆烧红的煤炭放在车厢中央,大家一直在疲惫的睡梦中。这天下半夜天快亮时,车厢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砰砰——啪啪——”的枪声,大家一下子惊醒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情况?”下意识地把武器握在了手里。“哪里打枪?”听着这回不像是遇到了苏军的拦截,接着车头前又传来了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大家不要慌,前边遭遇到了土匪,大家准备战斗!”干部团的团长站在车门前说。火车在行进,外面的枪声还在响着。“听我的命令,等火车冲过前边这段路时,大家从两边车门一齐朝外射击!”这节车厢离土匪埋伏的位置越来越近了,能够听到子弹打在车厢顶铁皮上清脆的弹跳声。从车厢门缝往外看,车厢两边是个狭窄的山坡地带,车速慢了下来。大概袭击的土匪以为车上没有什么武装人员,两边埋伏的土匪顺着山坡冲下来,白雪把他们的身子映得一清二楚。“打!”随着一声喊,两边的车门同时拉开,长枪、短枪,还有一挺机枪一齐向外开火。冲到近前来的土匪哭爹喊娘地纷纷倒在雪地上,没打倒的人屁滚尿流地往山上撤了:“不好啦,我们遇到亮子了(大部队)!”
火车停了下来,还有一些人跳下车追到半山坡,打了一阵枪不见活人影就撤了回来。
土匪打退了,可火车却迟迟不见开动。过了一会儿,押运员跑过来,沮丧着脸对他们说:“火车司机和小烧(司炉工)都被流弹打死了,火车开不了啦。”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人群里站出一个国字脸、连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说:“我去前边试试,看能不能开走。”带队的团长疑惑地说:“老李,你能行?”不等这个东北同志回答,旁边又站出一个东北籍的小伙子说:“李主任原来在铁路上干过,当过小烧。”“小孙,你跟我一起过去,帮我添煤。”“好嘞!”两人在微明的晨光中一前一后地向车前走去,一车人都觉得有了希望。
这列像长蛇一样冻僵的货车,先是“咣当——咣当——”前后猛烈地蹿动了两下,接着就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呜——”地嘶鸣了一声向前开走了。
车厢里的人都欢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