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决战前
一 引子:小年夜的枪声
邹万灵屯是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屯,其中最富的是邹保财家。他的先人邹万灵在清末年间,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走到这疙瘩实在走不动了,望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烟的大荒甸子,就在这片荒芜的只有野兔子、狐狸出没的盐碱草窝地里开荒立屯了。到了邹保财这辈,家里已有了近百亩田地,两挂马车,养着三个长工伙计,成了方圆近百里家境殷实的地主。
不过在邹保财四十七岁这一年,也就是康德十五年,却发生了一连串让邹家人闹心的事,先是在上秋和入冬的时候,邹家两次遭到胡子的抢劫,进了腊月小年这一天又发生了一件令邹家人心慌的事……
据屯里老辈人和解放后当了生产队长的邹六讲,那年腊月二十三夜里雪下得出奇地大。雪是头两天夜里开始下的,时缓时急,缓时大雪片子像棉花桃,一层一层往房顶院地上盖;急时,那像白米粒子一样的雪粒,“啪啪”打得窗户纸乱响。人出来抱柴禾,西北风吹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痛,没有人能在外头站半袋烟的时辰。雪下到小年后半夜时,积雪已没到穷人家矮趴的黄泥房半截墙了,后窗户也被大雪封上了。
早上,邹保财和两个伙计一起在院子里用推板推雪,光棍张三像个雪球连滚带爬地滚进院子里来,他浑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雪,只有两个鼻孔和嘴巴在出气,一说话还满嘴喷着雪面子:“……屯、屯长……屯外大坑里死、死了人啊……”
邹保财心里一惊,他放下手里的雪板,赶紧打发管家和伙计邹六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管家和邹六煞白着脸回来了,证实说:屯外的大坑里确实看见雪壳子里埋着六具尸体,每具尸体还用麻袋装着戳在雪里,只露着头和肩膀,尸体是被人用枪对着脑门打死的……
听了管家和邹六的回话,邹保财悄悄把管家拉到一边问:“你看那几个人里有没有上两回来抢咱家的那伙胡子里的人?”管家摇摇头说:“我仔细看过了,没有。”“那这事就怪了……”邹保财心下犯了嘀咕,看了管家一眼,欲言又止。
管家又说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细节:那六个人里有四个上衣兜里插着钢笔。邹保财听了,又心下一惊。胡子里头没有识文断字的呀!他的心渐渐沉重起来……不由得想起昨天半夜里来的那些“不速之客”,生平头一遭见到县长是福还是祸?
昨夜是小年夜,因为大雪,也因为前一阵闹的匪患,屯里只有不多的人家出来放了一阵鞭炮就都睡下了。快到半夜时,突然听到屯外响起了几声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在这密集地落着雪花的夜里就像是谁在放受潮的炮仗。胆大的屯户以为是谁家孩子放的炮仗,没有起炕。胆小的屯户则以为那是胡子打的枪,哆哆嗦嗦缩在窗户后面听动静。屯子里先是响起了几声狗叫,接着又响起了马爬犁似的“嗖嗖”的滑雪声,像是一队人影顶着雪进了屯子。
漫天的大雪裹着这队人马悄悄地停在了屯中央的邹家大院前,有人上前拍门。里边警觉地问:“谁?”
“是我,邹六。快开门,是姑爷他们的人来啦。”
“啊——”院门就从里边打开了,开门的伙计闪在一边。已穿戴整齐的邹保财站在院子里有一会儿了,他在马褂外边套着的毛皮袄已落了一层雪,惊诧地看着院外这队来人。
刚才听到枪声,他就惊慌起来了,打发邹六赶紧去屯围子西大门去看看,告诉守在那里的炮手,如果是胡子千万别给开门,先顶住再说。他把家人都叫起来了,要把大小老婆、儿媳妇几个女人送到屯里邹家的叔辈亲戚家里躲藏一下。
他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等着邹六来报信,万没想到会是姑爷带人在这大雪夜来到了屯中。
“大表姐夫,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人进屋?”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披着一身雪,大盖帽下戴着一个兔毛耳套,四方脸,塌鼻梁,正是邹保财大老婆的表弟张忠信。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着棉帽的人,这人正是邹保财的姑爷章继贤。一旁的管家赶紧招呼:“七舅爷和姑爷来啦。”
“快进屋——你们这么晚来这儿是……”邹保财像刚刚醒过神儿来。
张忠信没有顾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引着一位穿着貂皮大氅、戴着水獭帽、围着狐狸毛围脖、四十八九岁的男人来到他面前:“这位是蓬县长。”邹保财一听就又慌了手脚,赶紧躬身往堂屋里迎:“蓬县长屋里请,不知县长深夜到访,失敬,失敬。”又吩咐管家和伙计招呼外面的人进院,安排到各个屋里去坐。家人和伙计这时候也都过来了。
在堂屋里太师椅上坐下,蓬县长拱拱手对邹保财说:“邹屯长,叨扰了。”张忠信这才贴着邹保财的耳边说:“我们这是剿匪路过屯子,县长和兄弟们饿了,快叫人弄点吃的,吃完我们还要赶路呢。”众人吃完饭,蓬县长擦擦嘴巴又说了一句:“谢谢邹屯长,日后定有酬谢,今日公务在身,先告辞了。”一行人就跟随起身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时,邹保财才容空跟章继贤说上一句:“小女玉玲她还好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章继贤说了一句:“她还好。”看了邹保财一眼,又说了一句,“过一两天让人去城里把她接回家过年吧。”
邹保财还没听明白章继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行人已坐上了马爬犁走了,迷乱的雪花很快遮去了他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