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倒是有一回爷爷发出了一声感叹,爷爷看着桌子上摆出的一堆茶叶白糖和枸杞啊,还有一包衣裳鞋袜,爷爷撸着胡子,说,人都说养女子白着哩,供养女子念书白糟蹋钱哩,都是胡说哩,看看我兰花子,哪个儿子有这一个女儿孝顺哩!
姑姑陪爷爷说话,陪姊妹们说话,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情,要么就是今年的庄稼收成,或者干脆是一些和我们大家没关系的家长里短。反正从来没有人提到姑姑的家庭,姑姑自己也不提。
我觉得那就是一片沉默的雷区,别人是不知道,姑姑是自己有意避开。
我心里一直盼着姑姑离婚,如果把情况跟家里人说了,大家得知姑姑这些年过得这样不顺,说不定有人会赞同姑姑离婚的,背后有人撑腰,说不定姑姑就会又一次动离婚的念头。
姑姑有多少次动过离婚的念头,我不知道,估计姑姑自己也是糊涂的。
当年姑姑孕检是我陪着去的,结果出来后,她抱着肚子滑在椅子上,看着妇产科诊室进出的大肚子女人,她说,赛赛,你说,姑该咋办?
这把我也难住了,怀孕生孩子,那不就意味着姑姑要和姑父有娃娃了,有了娃还能离婚吗?根据我在我们庄里看到的经验,绝对是不会离了,因为人都说娃娃是拴女人心的绳子,女人一旦生了娃,就再不会跳腾了。所以我们村的王斜眼媳妇进门就闹离婚,结果王斜眼他妈就偷偷教给儿子,叫赶紧让媳妇怀上,后来怀上了,那媳妇还真的不跳腾了,从此踏踏实实做王斜眼的媳妇。
我说,姑,要不我们问问旁人吧,问我大姑、二姑,四姑、五姑也行。
我四姑姑五姑姑年龄比兰花姑姑小,但因为没念书,结婚都比兰花姑姑早,她们都已经是几个娃的妈了。
姑姑摇头。
她坐在椅子上一直想,想到医院下班关门。
姑姑站起来,说,走,我回去跟他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姑父高兴得腮帮子都咧到耳朵背后去了。
姑父把姑姑抱住,像抓着布娃娃一样举了起来,姑姑急得大喊,姑父不管,笑哈哈说,好,好,好,我媳妇儿怀上了,好,千古大喜事,我张大为从今儿起要对媳妇更好,好过一千倍,不,一万倍,媳妇你坐着,晚饭我来做。
姑父的厨艺还可以,小揪面端出来,不让姑姑自己吃,他居然端个碗要给媳妇喂。
姑姑推开了。
姑姑郑重其事地按着姑父,说,张大为,我把话说到前面,娃都有了,以后你要再犯你那糊涂毛病,我照样离婚,这娃可以随时打掉,就算生下来了,也还是能离婚的。
姑父说,行,媳妇咋说我咋遵守,以后媳妇就是家里的老大。
他掏出那张磨损得掉渣的信纸,当着我们的面撕了,撕成碎片,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看,往事都随风散了。
姑父摊开手,不忘幽默地追加一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姑姑这一妥协,就真的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六年,如今女儿都快五岁了。
到了南山根下我才知道是要爬山。我心里犯嘀咕,爬山应该一大早出发啊,这会儿艷阳高照了,这么热哪还有力气爬山?阳光一晒,漫山洼的草木也都蔫巴巴的,实在没什么可欣赏的。
在填志愿上面我跟姑姑有分歧,我想去北京,不管哪所学校,只要是首都就行。她要我填南方,南方水土养人,三四年保证养出个细皮嫩肉的大美人;南方男人也好,尤其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学识高,涵养好,知道疼女人。
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那边把自己养成一个美人的同时,也顺便找个南方男友?
可她不说了,她就是这样,总是给你说着什么,忽然就不说了,好像意兴阑珊,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致,而且这种情况越来越明显。
最后我说姑我听你的。
我不想得罪她,因为我心里清楚,不管哪所大学录取,大学几年我都需要姑姑继续给我支持学费。凭我的农民家庭,父母除了时不时威胁我要将我拉回家之外,还能为我提供些什么呢,父亲就是砸了自己那把老骨头架子也卖不够我的大学学费。
现在我自己也转变想法,想去南方了,据说南方风景如画,那我趁着年轻正好去看看。
相比之下,眼前的小城实在是寒碜得可怜,植被覆盖稀薄,街道两边的槐树,长势和我们这里的女人一样,都是一副严重缺乏水分的干枯嘴脸。
县城的山我更是没兴趣当作风景来游览。
但是我没敢吱声。
别见山不起眼,却洋气,有名有姓,叫大峨眉。
听听这名字,你就知道我们县的人有多自大又有多可爱了,把家门口的一座黄土小山敢毫不惭愧地冠以这样一个吓死人的大名,似乎名山峨眉在我们的大峨眉面前也要大大地折眉弯腰,大输气概。
大峨眉其实就是个小山包包,据说有开发商曾打算把它圈起来,移走黄土,平为平地,变成一个坐在中心地段的楼盘,也有开发商想将它圈起来当作一个楼盘的配套景观。不过都是坊间传说,暂时还没有变成事实。
政府倒是投了些钱,把上山的路铺成了石板路,石板拾级而上,一路蜿蜒,穿过山杏山桃树,一直延伸到山顶去了。
我们沿着石级往上爬。
你来这些年,还没领你爬过一次大峨眉。
姑姑忽然回头,看我,说。她居然还一脸的笑。
我仰着头看她,心头恍惚,感觉很不真实。姑姑她居然会笑,笑得这么灿烂。
这些年我几乎都记不得她是不是会笑,什么时候笑过。我简直已经将她的笑模样给忘记了。
爬爬山,透透气,挺好。顺便看一个人。
她说。语声清脆,笑容温暖。
我确定她在笑,笑得真实、热烈。好像有一朵花儿在脸上开放,瞬间就驱走了这些年笼罩在脸上的愁苦。
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感觉姑姑还是那个姑娘时代的姑姑。
她见我一脸不解,又笑了,说,是个尼姑。
于是我就知道了,今天我们要去看尼姑。
为什么要去看尼姑?哪个尼姑?
我还是不敢问。六年的共同生活,姑父骂过的那些话,姑姑挨过的那些打,没有人知道,其实像毒素一样滞留在我心里,越积越多,我被毒素反噬、折磨,日夜不安。我变成像姑姑一样沉默寡言的人。老师和同学说我是少年老成,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在承载着一种别人看不见的痛苦。我只有一头扑在学习上,才能暂时忘却这种痛苦。也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稍微对得起姑姑对我的收留之恩。
从山脚到山顶,我们缓缓攀登着青石台阶。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