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我吓傻了,一个劲儿哭。
没人理我,姑父甩了甩裤带,吐一口唾沫,喘着浑浊的粗气。
姑父问,说,你究竟和王润玉那狗日的啥关系?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嫖客?
你是不是还和那不要脸的保持着联系?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和他有啥勾当?
姑姑吐一口唾沫,扬起脸,说,我再说一遍,我和王润玉的关系,是过去,早都结束了,我现在和他没关系。我能嫁给你,说明我心里已經不想他了。我没有给他写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
姑姑又吐一口唾沫,灯光昏暗,我怀疑她嘴里出血了,不然不会这么连连吐唾沫。
她目光坚定,看着张大为,说,张大为我告诉你,这样的问题我已经解释无数遍了,我不想再解释了,我们能过就过,不能过离婚,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我就欺负你咋了?
随着一声喊,姑父飞人一样呼啸着跃过床,一把扯住姑姑头发,又打了起来。这回用的是巴掌、拳头、脚。
巴掌飞,拳头捶,脚踢。
姑父身材高大魁梧,又爱好运动,他像个专业格斗手一样,在我们面前施展着自己非凡的实力。
姑父打几下,不打了,从窗台上拿起一张纸,冷笑,念,亲爱的兰花,得知你结婚了,我很伤心,真是太伤心了,我整整一周时间爬不起来,茶饭不思,在死亡边缘挣扎。我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反正我最爱的女人已经嫁给了别人,我这样一死倒是干净。
丢开纸页,又开始打。
打几下,接着念。
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想死,我得活着,有一天我要当面来问你,你真的舍得丢开我们的誓言,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你怎么忍心?你要我怎么活……
姑父是个壮汉,现在捏着嗓子,拧出一副公鸭嗓子,夸张地念着,好像一个称职的演员在投入地扮演一个太监的戏份。
那是一封信。
确切说,是一封情人间的情书。
情书分数次念完了。
姑父把它折叠,折成一个小方块,装进上衣兜里。
又开始打人。
我忽然很恨自己,恨自己不是一个男人,没有像张大为一样高大结实,没有本事冲上去和这个叫张大为的男人格斗。我只木桩一样站着。男人打女人,其实对于我来说不稀罕,在老家见过。我们村的男人就有打女人的毛病,尤其有个男人,每次打女人都先一把打掉女人的帽子,把长辫子扯住绕在手腕上,然后绊住了慢慢打。
也有我们村嫁出去的女儿,动不动被婆家欺负,哭着跑回来的,有时候我们能看到她们身上的伤痕。
在乡村,妇女挨自家男人的打,好像是分内的事。
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姑姑身上,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
姑姑和村里那些妇女们不一样啊,她是念过书的女子,她是我们村头一个考上学,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女子,她是头一个嫁到县城的女子。她是大家眼里羡慕的对象,是我们村的传奇。女人们最喜欢在劳动之余,慨叹自己命苦的同时,提起走出山外的农村姑娘兰花子。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很自豪。
可是眼前的姑姑切切实实在挨打,跟乡村的文盲妇女们没一点区别,她没有力气跟五大三粗的男人对打,她只能嘴上哭,骂,躲,她哭着辩解和躲避的样子,和我们村里那些村妇们惊人地相似。
张大为打够了,回头看我,他居然能用温和的面孔面对我,说,你去睡吧,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
我在这目光注视下默默离开。
在被窝里我耳边响彻着嗡嗡的风声,脑子要炸开一样,睡不着,我就一遍遍回想,王润玉,他们的对话中反复蹦出这个名字,是个人名,是个男人,他是谁?姑父喊他狗日的,嫖客,不要脸,说姑姑和这个王润玉有勾当……根据前面掌握的碎片,可以推测出,这个王润玉以前和姑姑好,现在在外头上学,他得知姑姑结婚了,他就写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姑姑的变心让他痛不欲生,他会回来找姑姑的,他不相信他们的爱情会这样轻易结束。
其实事情就是这样,来龙去脉很明白,但是姑父好像不愿意明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要姑姑说个明白。
偏偏姑姑说不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不愉快,都和一个叫王润玉的男人有关,姑父不高兴,不是在嫌弃我,而是在跟王润玉较劲。
我不叫王润玉,那么这个导火索就不是我。
5
暴风雨过后,出现了难得的清朗,和宁静。
第二天我被闹铃叫醒。我不敢睁眼看眼前的世界,盼望昨夜的事情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一觉睡醒,一切如旧,姑姑家里还是老样子。
可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昨夜隔壁卧室里那一幕已经刻在我脑子里,就是拿刀子也刮不掉,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背上书包,把床铺整理整齐,我心里在暗暗下着决心,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这里来了,这个家我没法待了,姑姑自己都活成了那样,我还赖着不走,我有脸在这儿吗?
门被推开了,姑姑探头进来,冲我招手,快来吃早餐,要迟到了。
姑姑她按时起来,给我做好了早餐。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偷偷观察,没见姑父,姑姑自己也没吃,她的脸有点浮肿,好像胖了一圈儿。
她给我剥鸡蛋,夹菜,取热饼子,她和平时一样,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姑父回他妈家去了,我和姑姑两个人过了三天清净日子。
我数次都想问姑姑,王润玉咋回事,姑父凭啥那么打你?要不你真的离婚吧,你念了這些年书,是村里唯一有工作的姑娘,我们拼命念书不就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凭啥你还要和庄里那些小媳妇一样挨打?
我没勇气问。姑姑她压根就没给我发问的氛围,她匆匆伺候我吃完,就打发我出门走人,一个劲儿说迟了要迟了,去了好好学习。
下午我放学进门,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
姑姑坐在沙发上,姑父跪在地上。
姑父跪得很诚实,腰板直挺,双膝并拢,一副是打是骂都不还手的姿态。
姑姑本来低头坐着,一看我进来,她坐了起来,拉一把姑父,嚷,张大为你起来,叫娃看着啥意思?有你这么闹腾的吗?
姑父推开姑姑的手,不起来,坚持跪着,说,媳妇儿,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你不打消离婚的念头,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他一把抓住了姑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来,你打,你打我,把我打你的都打回来!你打,你打呀——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