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他自导自演,像个孤胆英雄,在捍卫男子汉权威的大任面前孤独而勇往直前。
姑姑不吭声。刚开始那两年有时候还试图辩解,后来就慢慢不开口了,反正她知道咋解释都是错,解释得越多麻烦越多,她干脆懒得解释了。
我和姑姑姑父分开睡。我的房间里是一张干板床,为了隔潮,也为了绵软一点,姑姑给我买了一片海绵铺。夜里我在被窝里偷偷拿拳头捣海绵,海绵像姑姑的身体,绵软、无声,所有的拳打脚踢落上去,都像落在了棉花上,没有反弹,没有哭声,没有辩解,没有反抗。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的力量,像水一样漫开,吸纳了所有的屈辱和毒打。
姑姑就是一块海绵。
姑姑的沉默让姑父更加疯狂,似乎这沉默是一种无声但是莫大的羞辱,像武林高手的无影拳,无声无息,但是一拳又一拳反击在姑父脸上。
姑父更加显得孤独,也更加愤怒,不回答,没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追问的都是事实,她无言以对,在铁证面前没法反驳,她确实是个到处勾搭男人的坏女人。
你就是个贱货。
姑父喘息着,丢下皮带,最后下了结论。
这结论我早听了无数遍。
我也知道,随着这句话出口,姑父的审问结束,他发泄够了,他累了,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日子回歸到正常渠道。
“贱货”纳兰花走进卫生间去了。
她会待上几个钟头。
除非姑父内急到没法忍受,拿拳头擂门,她才会出来,不然我真怀疑她会一直待到第二天。
姑姑在卫生间做什么?
我不知道。
哭?听不到哭声,连压抑的抽泣都没有;洗,听不到水声。
那就是坐着发呆了。
我也试着发过呆,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我宁可面对着书本一遍遍重复抄写枯燥的课文,也要比什么都不干枯坐发呆好。
姑父每次打姑姑的时候,我都恨不能把自己化作一只小小的虫子,钻进书本里,夹在书页间,哪怕是被夹死变成一只标本,我也愿意。
还有一种情况,姑父不打姑姑,但是姑姑在哭。
这样的情景我看到的不多,前后一共两回。但是留在大脑里的记忆,像刀子刻上去一样难以忘掉。少年的我以为,那肯定是比皮带抽打身体更严重的悲痛,不然挨打时不掉一滴眼泪的姑姑,为何会哭成那样?
我们坐在医院功能科楼道里等待做检查的那天,时光似乎专门给我们姑侄俩安排了一个空当,让我们有机会坐在一起,敞开心扉,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
我前后在姑姑身边生活很多年,小时候黏在她身后把她当妈,小学五年级开始和她住一个宿舍,到初中跟着她住进她家里,一直住到高中毕业。刨除小时候那几年,从住进姑父家开始算起,从初中到高中,前后六年时间,我们是在一起的。但是这六年里她跟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多。
但是我们始终绕过了一个话题,那就是千禧年之夜寄出的那封信,和后面忽然中断的供给和联系。
3
其实最初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至少从表面看,我姑姑纳兰花和姑父张大为的结合算得上一桩美满的姻缘,说郎才女貌这个词好像有点滥俗,但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我记得姑姑的婚礼上,当场就有无数人禁不住出口赞叹。
身材玲珑面容洁白的姑姑,画着新娘妆,笑吟吟站在高大阳光的新郎身畔。依姑姑的矮个头,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姿色稍微逊色点的女子,这一对男女就会有不搭配的遗憾,但姑姑弥补了这样的不足。站在新郎张大为身边的新娘子,显得落落大方,又小鸟依人,小巧的五官上闪着发自内心的甜笑,看得出她很幸福,幸福洋溢出来,像气泡一样弥散在整个婚礼礼堂,把在场的人都感染了。
这哪是一个乡下深山里长大的女孩呀,简直和大城市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当时我小学五年级刚毕业,再过一个月就要去县城念初中。我坐在送亲的娘家人当中,我们一面嗑着瓜子,吃着宴席,一面用惊喜赞叹的目光打量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豪华婚礼。等我们这支送亲队伍返回老家后,这场在县城邮电宾馆举办的时髦婚礼,就迅速传遍我们那个小山村。
我觉得自己都变得不一样了。在妇女们眼里,我好像也跟着沾了这场婚礼的光,我身上散发着某种耀眼的光泽。尤其大姑娘和小媳妇,最喜欢围着我,一遍遍询问婚礼的细节。我亲眼目睹了那个过程,所以我一点都不怕,倒是乐意为她们描述眼睛看到的那些场景。娶亲的小卧车,闪着黑明黑明的光,车前用绸子扎成大朵花形做装饰,车镜上挂着一串吹起来的彩色气球。
哎哎,小卧车坐上啥感觉?晕不晕?我听说那种车我们没坐惯的人坐上会晕的。
一个女子问。
我白她一眼。
我觉得这问题有点不上档次,太初级阶段了。
但我还是耐着心回答她。
不晕,咋能晕呢?小卧车又不是拖拉机!平稳得就是手里端一缸子水,不要盖盖儿,水都不洒!
其实我脸在偷偷发烧,我说谎了。
当时张家的娶亲队伍雇了一排溜儿车,数一数,哇,四辆,清一色黑卧车。一字长蛇阵从乡集市穿过,从拐进通往我们村的村道开始,就不停地打摆子、筛糠。一路颠簸进村,然后一路筛糠出村。
九十年代初期的村道,完全是黄泥土路,一下雨就起泥,起泥后凸凹不平,一段一段像搓板,还时不时冒出来一个大坑。为了让娶亲顺利进行,我家提前派几个年轻人去维修了一下,太大的坑挖土垫一垫,太高的嘴嘴适当铲一铲,太窄的地方稍微往里头挖一下。修完路回来好几个人手上起了泡。没听到他们抱怨,爷爷笑呵呵的,说这是我们庄头一桩用小卧车娶亲的事,是给大家长面子的好事,所以大家辛苦点应该的……修路人里有我大姑父、堂巴巴、本家哥哥。爷爷将他们都安排进送亲队伍里,让大家平生头一回坐上了小卧车。
我当时就和姑姑坐一辆车。新娘子坐副驾座,我被大舅母抱在怀里。我们一起在搓板路上颠簸。司机留着我们村里绝对没有的长头发,模样像个流氓,说话也流里流气的,他扭麻花一样扭着方向盘,一会儿说这鬼地方,兔子不拉屎!一会儿说我的车呀,心疼死人了。一会儿望着姑姑笑,说晚上得好好给兄弟点个烟,今儿为你,兄弟这车回去得做一次大保养。一会儿又扭头看我们,说你们这些妇女咋这么重,我的车都要压垮了。
我的大舅母、二奶奶、三姑姑、四嫂子,我們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妇女,头一回坐上小卧车,我们心里又喜悦、又忐忑、又愧疚,觉得真可能是自己太重,压得人家的车走不动路。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