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从我们村够到乡街道的沙子路,费了整整一个半钟头,等车轮忽然变得顺畅平稳下来,长发司机吐一口气,掏出一根烟吸上,吐出一串烟圈,说,我的个乖乖,我大为哥从这深山沟里娶出你,真是花了血本呀——
我们也都揉着自己的肠子,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一路真是把人的肠子都差点颠断了。
二奶奶捂着嘴差点吐了,四嫂子扶着头直喊晕。
我跟大家说了谎,我说坐小卧车一点都不晕,一点都不颠。我其实一开始没想过要说谎,谎话是嘴一张就自己冒出来的。既然已经冒出来了,我觉得再反过去纠正的话,就有点那个了,我干脆将错就错,反正大家的注意点也不在这里。
我给她们描述婚礼上的见闻。姑姑出门的时候其实没化妆,按习俗由送亲的三姑姑给她简单地把头发绾起来苫上了红盖头,外面穿一身红色衣裤,这就是乡村当时最流行的新娘装了。但是车到县城,就分了路,拉我们的车直奔一个叫采薇新娘的地方,后面的车全部去了邮电宾馆。
采薇新娘的两个女人马上为姑姑上头,一头黑发梳顺,然后一股一股盘起来,最后像一盘成型的牛屎一样高高坐在头上,别了一圈的假花。脸上擦了白粉,画了黑眉,抹了淡红的脸颊,和深红的嘴皮。最后脱掉了我们家准备的新娘行装,换上一件又长又白的大裙子。
为这个白裙子我们娘家人和两个女人起了争执。
二奶奶提出大喜的日子穿不得白色。
其中一个体型富态圆润的女人说,这是顾客早就看好订下的,就是这一款。
相持不下,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姑父赶来了,迎门就问,说好的一个半钟头,现在两个钟头咋还没拾掇完?
胖女人一脸不高兴,横一眼我们,说,老封建,不同意穿白裙子。
呵呵呵。姑父笑了,给她赔笑,又给我大舅母二奶奶三姑姑四嫂子赔笑,说,老一套,那些讲究都是老一套,在你们乡里还说得开,到我们城里不行啊,叫人笑话哩!大娘嫂子姐姐你们不知道,那么多亲戚朋友等着看新娘子呢,这要领出去一个乡里棒,我们一家人脸没地方戳啊——
兰花姑姑自己做了主,抢过裙子就换。
后来我知道了这裙子叫婚纱裙。
换上婚纱裙的兰花姑姑让在场的我们都看呆了。我们多年来一直见惯的是一个姑姑,出现在眼前的是另外一个姑姑。高跟鞋一下子让她高了一截子,把人撑起来了,纯白的纱裙衬托出一张白中透粉的脸,眉毛鼻子眼睛嘴唇等五官,立体而精妙,好像最优秀的雕刻师花费心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连那个胖女人也绷不住发出了赞叹,真漂亮,小张你真有眼光。
我姑父张大为嘿嘿一笑,说,那是,我媳妇嘛。
既然是这样的美,我二奶奶三姑姑等人也就不坚持了,我们一行人出门上车,开往婚礼现场。
车上三姑姑悄悄跟二奶奶嘀咕,说,大喜的日子,穿一身白,叫人心里不踏实。
是人家县城人的讲究么——二奶奶轻拍三姑姑的胳膊。
我总觉得不好。
三姑姑不甘心。
好不好人家主家说了算,既然人家说这么穿,还有我们娘家人啥说的哩!
四嫂子忽然冒出来说。
本来悄悄说的话,被她这一嘀咕,就捅破了一层纸。
大家都不言语了。
我们乡村有个讲究,婚嫁上不穿白,白事才穿白戴孝,红事自然穿得越鲜艳越喜庆。这大婚的日子穿一袭惨白的长裙,还真是没见过。我知道这几位送亲的亲人中,真正疼兰花姑姑的,是三姑姑,她们是亲姊妹。她们姊妹离娘早,兰花姑姑念书那会儿,都是三姑姑一直给她烙馍馍做干粮缝衣裳做鞋子。
三姑姑担心穿白对妹妹以后的婚姻不好。
看着穿婚纱的姑姑像一朵盛开的白色花儿,我忽然觉得三姑姑的担忧真是村妇的无知心理在作祟,啥讲究嘛,都啥时代了,还计较这些。
当我给村里的妇女们转述婚礼的盛况时,我做了色彩的调换,把白裙子换成了一袭红裙。
其实细想,一个穿一身猩红长裙的小个头女人,头发上再别一圈儿大红的假花,胸口别着红色的胸花,脸蛋和嘴唇也是红的,这样的装扮真的好看吗?
不会好看,而且会叫县城人笑掉大牙,只有山里出来的土包子才会这么打扮吧。
但是我篡改后的讲述,没有人质疑,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有人还啧啧地赞叹,流露出朴素而真诚的艳羡。
念过书的女人就是命好啊,看看人家兰花子,那才是把叶子扬了么——最后半句完全是我们的方言,意思就是将人生炫耀到了极致——我查过字典,好歹查不出这“叶子”二字咋写,“扬”这个汉字的采用可能也不准确,因为用方言发出来是二声。
把我们孽障着活了个啥啊——她们继续,由赞叹转为感慨,我们就是一群睁眼瞎子,双手连个八字都不会写,出了门连个厕所都认不得——我静静听着,心里既喜悦得意,又怜悯同情。前者是为姑姑达到了一个全村的姑娘都难以达到的人生高度,后者是同情眼前这些姐妹们。她们确实看着让人心里怜惜,几乎没进过学校,好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官名,年纪大点的媳妇,甚至没有正式的官名。户口本上那个象征身份的名字,也可能只是小名前面加了个父亲的姓氏而已。
姑姑盛大的婚礼和伴随着婚礼而产生的幸福,有多盛大、有多璀璨、有多值得回味咀嚼,其实我当时都还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觉得高兴,高兴得走路都哼着歌儿。我觉得姑姑的幸福辐射了我、照亮了我,在我们家所有人当中,我是受到恩惠最多的人,我也是最幸福的人。
姐妹们丝毫也不掩饰对我的羡慕。姑姑已经嫁出去了,姑姑的幸福她们只能听说,没有福气亲眼看到。她们啧啧一番以后,就把思绪拉回到眼前。有人看着我,说,赛赛你也是有福气的女子,你学习好,还有一个端国家饭碗的姑姑,你肯定也能把书念成,也端上铁饭碗。那时节你肯定也能像你姑姑一样,嫁到县城里过好日子,都说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我们庄里已经飞出去一个,后头就看你的了。
这话聽得我面红心跳,心里热热的,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美好前程,金光闪闪的就在不远处等着我呢。可是,我又觉得担忧,小学的时候姑姑供养过我,也带我和她一起吃住过,我沾了她的光。那都是姑姑还没嫁人之前。现在她已经是别人家一口人了,还能像过去一样爱护我吗?说实话我拿不准。就算姑姑疼我,姑父张大为呢,姑父家别的人呢?他们又不是我的亲人,凭什么会支持姑姑继续拉扯我?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