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
我们这里把迁坟叫拔陵。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一个“拔”字,暗藏了诸多玄机和曲折。你可以对好多事情感到讶异,或者懵懂无知,但关键时刻,总有一个或者很多明白人前后引路,不至于使你迷失在茂密的丛林。如果在意这些烦琐而传统的风俗,那些像血管一样密集的细节会让人懵懂,我告诉你,莫慌莫慌,也许,所有的做法本来就符合要领,说不定成了典范。
大姑父去世很多人忌讳那个沉重的“死”字,好像从口里说出这个字多有晦气,呸呸呸吐在地上,双脚踏了又踏。阴历九月十五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几个老表让轱辘去村头奶奶庙烧香磕头,求奶奶神保佑大姑父挺过这一天。轱辘虽然跟老表非亲非故,但一个村住着,谁家的事情也少不了轱辘帮忙,轱辘拿着打好眼的纸钱和香烛,去得快,回来得晚,他说给奶奶神磕头必须依着古法,九九八十一,前后左右都要招呼到,钱送得多,香烛也足,奶奶神满意,一定保佑大姑父。大姑父果然挺到天黑才咽气,挨了黑,这一天就算过去了。奶奶庙百十年香火不断,就是因为奶奶神经常显灵。大姑父倒头,很多事情里里外外要打理,老表们不断给轱辘说客气话,给他敬烟,轱辘你多操心,我们又不能出门,需要啥你就张嘴。轱辘越发踮得快,又矮又瘦的個子拖一道细弱的影子,朦胧的灯光下晃来晃去,像一个幽灵。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轱辘也和老表一起称呼我们表哥表弟,他的热情好像一把火,融化了我们作为娘家人每个人内心暗藏的冰块。
三年后大姑父要从荒岭子回迁老林,除了那次匆忙的偷埋,大姑父棺椁终于能见天日了,老表们兴奋,把迁坟做成一件红白喜事,眉宇间透露着当家做主的自豪,所有事情仍然放心交给轱辘打理。三年后,我们又见到了轱辘,他的热情仍然像一把火,琐碎背后暗藏的忧伤和痛苦一下子柔软下来,他照例称呼我们老表。如果因为某种契机让你在纷乱如麻的人群中聚焦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容,你一定不需要别人指点,找到那个人,把所有需要公布于众的想法说出来,然后,就会产生一种踏实感,甚至不会有临时抱佛脚的尴尬。迁坟需要我们做的仪式同样烦琐,但有轱辘帮助指点,我们心里就踏实了。我们作为娘家侄子,先期到,面对坟墓鞠了三个躬,一帮人开始挖坟。记得下葬的时候,天很潮,有雾,后来又下了一阵小雨,当时棺木下面铺了一层塑料布,潮气形成水珠,凝结在棺木周围,刺鼻的腥臭形成固态颗粒,直往鼻孔里钻。一直干到小晌午,才把棺木起出来。
那次我们的队伍很壮大,没出五服的平辈都来了,赶上清明放假,省城的侄子侄女也来了,车在村头被拦下,说老表们要行礼接娘家人。车辆在村路上排了一溜,我们做侄子的,是重要客人,打头站在前面。老表客气,带着响器跪拜叩迎。当然我们的意思很明了,新事新办,没有要求,所有的礼节都可以减免。轱辘代表老表的意思,说了很多理由,大姑父到头,都没有好好做一回道场,人死为大,不能亏了阴间的鬼,更不能让活着的人感到憋屈。正月十五前,老表几次来商量,说执事还是请轱辘,轱辘临事不乱,他们都很放心。既然已经商定,作为娘家人,除了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繁缛末节,还有啥说的。堂嫂前后看看,低声细语跟几个小一点的晚辈说,这个轱辘,上次见过他。她指三年前大姑父倒头,轱辘里里外外忙碌,时间跨度这么大,她满意自己的记性。几个人捂嘴,嗤嗤笑,这个人好逗。
大姑父最怕自己死以后进火葬场。轱辘谈起大姑父原话,免不了带着揶揄,人死如灯灭,你莫非还能感觉自己被烧的时候一阵痛来?当然,他还能把大姑父逗得屁颠屁颠乐,慢悠悠来回在直径不足两米的范围打转。有你小子包揽,我就放心了,大姑父被轱辘哄得蛮高兴,每回都挺满意。大姑父活了90多岁,也算寿终正寝,老表的意思很坚决,一定满足大姑父的意愿,不烧,土葬。可在村里又没有先例,都不明白除了烧,还能怎么样?表妹村里有一个荒岭子,虽然路不好走,但僻静,可以考虑。僻静,不是大姑父素来就喜欢的吗?除了这个地方,还真找不出更好的去处。那晚,我们第一时间赶到,坟墓掘好了,为了不招人耳目,定位的时候没有标记,几棵树之间,坟墓就是一个小土包。
事不宜迟,子时一刻,正式出丧。因为要瞒着人,大部分礼节就免了。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想法,但烧典不能免,轱辘说,再怎么简化,也不能不要了纲常。我们几个嫡亲换上孝服,等着成殓,然后烧典。那段时间寂寥而阴沉,心中仿佛滚动着一盘磨扇,无所事事,我们吸烟,说话,没有统一话题,想起啥说啥,然后围绕着话题议论,发表自己的建议。堂兄早认识轱辘,每次来姑姑家,差不多都能见到这个人。我是第一次知道轱辘。堂兄说,多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除了年龄,个子始终不见长,一大把年纪,一双手跟鸡爪子似的。果不其然,敬烟的时候,我们看清了那双手,指甲超过了指节,大概是有意留着指甲,弥补指节的不足。看不见指头肚,寡廋松弛的皮肤喧宾夺主,每根指头紧凑地聚拢在掌心,像含苞欲放的棉花桃。这个人从小没爹没娘,说不清打哪儿来,连名字都没有,你叫啥?你打哪来?当时很多人围着他,大家都很好奇,不断发问。大姑父那时候还是队长,不过土地承包了,很多人不像以前那样鸟他,只有他自己,还在心里顶着队长的乌纱帽,光荣使命一下。大姑父拽着他走了一圈,忽然照他腚上踢了一脚,说,你就叫轱辘,大姑父斩钉截铁,像皇帝颁诏书一样硬气。大姑父说,这小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一个车轱辘样子。轱辘在学校外面硬缠着小学生教他学会了写自己名字,隔着窗听老师读唐诗,心里就记下了,无所事事,每天像轱辘一样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一双浑然天成的小眼睛,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眨个不停,灵活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可不得了,这小子鬼点子真多,小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有人报告大姑父。大姑父躲在这小子后面,偷偷观察了他好几天,验证了别人的话,这小子,天生一个机灵人,要是调理好,一准有用。很快,村里就有人传话了,那天大雨,轱辘疏通了下水道,不是轱辘,村里就要被淹。二小门口有一条长虫,天天卧着不走。二小他姐快要吓出毛病来了。二小大大用木掀撮到沟里,很快长虫又爬过来,还是蜷着一团,咋也弄不走。二小大大烧了一锅滚水,说烫死龟孙,轱辘跑到村头奶奶庙烧了香,言语给神,兜着香灰给长虫撒了一条路,长虫沿着灰路往前爬,消失以后,再也没来过。还有呢,别人说起来,好像没完没了,炮仗家母驴难产,一天一夜,都没有生,有人说找轱辘去,说不定这小子有办法,有人撇嘴,一个半拉孩子,能到哪儿去。轱辘绕着母驴转了一圈,支了一个木架子,把母驴的上半身吊起来,给母驴搭了一条破褥子,用擀面杖来回滚,母驴的肚子蠕动着,能感觉驴驹在里面踢踏,好多人看热闹,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神圣时刻到来。晌午头,母驴终于产下一只小驴驹,炮仗要留轱辘吃饭,找遍村子,也没见他的影,原来,他去河里洗澡去了。有人接着讲,那回轱辘摸了很多鱼,有一筷子长的鲫鱼,有手指头那么大的虾米,还有几条泥鳅、长鳝,炖了一锅鱼汤,好多人都喝了,那叫一个鲜。堂嫂更是嘴快,射子弹一样说,那天俺家烟囱堵了,轱辘二话不说爬到房顶下胳膊就掏,掏完身上燎了几个血疱。
村里不管谁家有事,言语的,不言语的,轱辘只要知道,都去帮忙,脏活累活,抢着干,一个人顶俩。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村里每年都要死几个婴儿,他替人包裹好,背到乱坟岗子,挖几掀土埋掉。人命贱,特别刚出生的婴儿,命更贱,人死了,跟死一只小狗小猫一样,扔掉了,人也不心疼。轱辘总是仔细把尸体擦干净,有衣裳穿好衣裳,没衣裳,用破布或者棉花套裹好,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再背起来走出门。那些年,多亏了轱辘,要不,谁能让那些苦命的灵魂摆渡到黄泉。
大姑父热闹一生,临到头,却没有显赫的场面,只能躺在一张木头小床上,被人四角抬着,悄无声息离开生活一辈子的小院。表兄表妹给大姑父穿好寿衣,静面,然后成殓。因为人手少,娘家人也下手帮忙。按照当地规矩,成殓的时候,娘家人是要避让开的。轱辘一个劲儿打圆场,说不得已,都不是外人,也没把你们哥几个当亲戚。你们大姑父啊,倒头就睡,这面子,是让娘家人放心。大姑父晚年被病魔折磨得脱了相,本来一个干净体面的人,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整个人缩成了一把干柴,几根骨架支撑着松弛的皮肤,让人不忍目睹。你们大姑父啊,一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耍也耍了,走了,没落下啥遗憾,一个人活成这样,值了。轱辘絮絮叨叨,氣氛缓和了不少,表兄表弟也不哭了。轱辘征求我们的意见,既然到了这一步,该免就免。我们连说,可不就是这样吗。他压低嗓子,负责喊话,说,老大唉,你穿好衣服,洗净脸,该走就走吧,千万莫回头,莫记挂家,孩子们都来给你送别了。我们在大姑父灵柩前磕头作揖,行九拜大礼。如果不是轱辘,这些程序也是要免的。轱辘说什么不同意,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为大,二十四拜礼都拜了差最后这一哆嗦,该咋办就咋办。
那次迁坟,仍然是轱辘打里打外,几十桌酒席排满了胡同,他一个人扯着嗓子喊,该做这了,该做那了,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我们感到陌生而新奇。他步子扎实,不急不躁,小小的身子像一个球在人群中滚来滚去。大姑父也许在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看着他,这小子,成不了大事,但不给人添乱,村里没白养他。
几十桌酒席可没有像早前铺张,每桌一瓶白酒,喝不了的给邻桌,不够的可以讨要,每桌一盆杂烩菜,馍管够吃,但不准拿。上级政策好,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讲排场。如果大姑父活着,也会同意这样做。你们大姑父啊,当了一辈子领导,觉悟高,不会计较饭菜寒碜。老表们磕孝头的时候,轱辘一句句给他们圆场,你们大姑父游荡了三年,进了老林,跟先人住在一块,这样就踏实、暖和了,多好啊。有了今个娘家人捧场,你们大姑父更满意了,他给我捎话,说往后日子过得好了,可要守住自己,莫跑歪了路。你看看,你们大姑父觉悟就是不一样,他还记挂着我,让我好好干,混出个样,娶房媳妇,填个儿子,死了,有人摔老盆。这个轱辘,喝多了,话有点多,脚步趔趔趄趄,等送我们走,还在絮叨,干枯的小脸涨得通红,像两片秋后的枫树叶。
老人的相继缺失断送了我们赖以相连的亲情,咫尺距离也会渐渐疏远。清明节大姑父迁坟之后,每一个阶段都成了拉长距离的节点。我们回望,过去的曾经已成记忆,多了些许感伤和忧愁。我们不断在远去,走向未知,人生就是一次单向旅程,走过去,不会有回头路。我们再也回不到曾经,那些难忘的日子和人,你们都还好吗?
每年清明节或者中元节,我偶尔去拜祭姑父。坟墓上长满了青草,有的草开花,纤细的茎举着一个冠状的艳丽花朵,让人怜悯而忧伤。轱辘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点着纸钱和香烛,他不吸烟,但每次来,都带一盒烟和一瓶酒,默默地把烟插在坟墓前,点着,把酒瓶也打开,然后陪我磕三个头,默默地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从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中,我拼凑了一个爱情故事,那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是他的初恋。我相信,随着我的讲述的不断递进,一个我们曾经并不是太熟稔的人,立体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你们和我一样,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随着时光的推移,那些传统的仪式也被新潮的礼仪所取代。有一次,轱辘耐着性子看完一场新式婚礼,那些主持人操着半熟不熟的普通话,几近煽情,千篇一律地背词,让婚礼充满商业的古怪味道。大家吃饱喝足,嘻嘻哈哈,涨红着脸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没一点老法,几乎让轱辘想哭。你大姑父要在,非骂娘不可。但是,轱辘烦归烦,还是在众多人当中看上了一个妹子。妹子他认识,就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以前,轱辘经常去那家超市买东西,可那之前都没感觉。就那次婚礼结束,他往外走,妹子也往外走。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原来下雨了,雨不大,但多数人还是不想走,是仍然无法从刚才的情绪中挣脱?可是轱辘不这样想,他想快点回家,洗吧洗吧,睡一觉,睁开眼,该干啥干啥去。可是人多,他挤不出去,前面那个高他一头,白脖颈有一片淡淡的绒毛,他抬头才能看到她的后脑勺,马尾辫蓬松而随性,一股好闻的味道钻进鼻孔。后来,他终于挤到前面,一回头,认出了妹子,一下子脸红了,心也扑通跳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甚至鼓足勇气,想打一声招呼,你也来了?张了几下嘴,也没有出声。雨终于停了,他被裹挟着往外涌,直到走到岔路口,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妹子。
那个妹子有一对斜眼,每只眼睛眼白多,白是那种纯得像雪一样的白,流转之间,能听到轱辘的声音,也许,就是这双眼睛,使轱辘再也不想忘记她。他开始频繁到超市去,多数不买东西,站在出口处漫不经心地瞭一眼,再瞭一眼。妹子有时候不在岗,他就在门口等,一直等到她骑着电动车从马路对面过来,他像买东西的顾客,跟着她走进去。后来摸清了她的作息时间,他就吃罢午饭过来,因为那些天她下午上班。她家并不远,只隔着一个村庄,过了河,穿过一条街道和一条胡同,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他要提前来才能看到她骑着电动车过来,她的电动车是红色的,前面有一个白色车筐,里面放着她的包,有时候,一瞬间,他会猜想包里装着什么,化妆品?一包湿巾或者卫生纸?口香糖?海苔?也许什么也没装,就是一只空包。他家远一些,路况又不好,有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走快了,就会有小石子钻进鞋里。他不愿意踮着脚走路,如果让她看见,可能误以为他是一个瘸子,个子不占优势,如果让她误认为瘸子,应该是一件多么伤心难过的事。后来他打听一下,她竟然也不是多有文化,甚至还不会背一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连这首她都不会,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不会。当然,这都是他从别人口中知道的,给他透露信息的那个人还告诉他,她的工资很低,因为她只上半天班,她的眼睛不太好,瞅东西时间长了,眼珠子会咕噜一声掉出来。“咕噜”那个人又操着揶揄的口气说了一下这个象声词,轱辘笑了,心想,她要不是这样,我还真不想娶她,她如果是个瘸子或者看不清东西岂不更好,那样,他说不定就可以做她的腿或者眼睛了。但是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是咒人吗?轱辘你太缺德了。但是,那一天,他心情一直好到底。晚上做了一个梦,佩戴新郎官绶带,骑马去迎接自己的新娘。他甚至笑醒了,擦去眼角的眵目糊,一缕月光刚好照射到脸上,他摸了一把,感觉甜丝丝的。
他突然决定去她的村庄去了,有一个吹响器的告诉他,她村里死了一个人,两口子打架,女的想不开,喝了百草枯。娘家人要求男方打通关节,热热闹闹操办一下。听说,光酒席就拉百十桌,凡是到场的,都可以坐席。轱辘老早就去了,他可不是光为坐席,他跟吹响器的说,要求做一回执事,好长时间没有主持大的红白喜事,他都有点铁憋不住了。他想这么大的事,她一定也在,他要让她看看,他是一个多么威风的男人。
相隔差不了几里地,有的人认识轱辘,说,轱辘你来了。轱辘回应,来了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特像电影里视察工作的干部,故意把肚子挺起来,迈着八字步,微微点头。大伙都给轱辘面子,说,轱辘你就喊丧吧,你亮一嗓子,能聒醒死人。有不认识轱辘的,也跟着起哄,说,要的要的,喊一嗓子,能聒醒死人,就不用出丧了,等着看热闹。
掐好的黄道吉日,出丧时辰是午后未时和申时之间。秋冬交替的时节,天黑得早,办完丧事,正好挨黑,没有比这个时间更恰当。棺木是油松实木的,外面铸了一层水泥壳,重如泰山,百年不会腐化。二十四抬,前八后八当央各四,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年。吃罢酒席,轱辘一看日头,差不多了,他喜欢看日头。人员早已分配好了,架孝子的、抬供桌的、拿纸活的,响器班在前,男孝子紧跟,女孝子在棺椁断后。佳时已到,轱辘站到棺棂前,他个子矮,但底气足。仿佛一只碌碡,不容侵犯。一声断喝气运丹田,贯穿肺腑,从天灵盖滑行而下,涌进口腔,最后带着气血阳刚直通通喷薄而出,字正腔圆,气压长虹,掷地有声,轰隆隆雷声一样,众人一声回应,棺椁缓缓上肩,孝子贤孙们开始痛哭,眼泪鼻涕一大把,喜怒哀乐,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直冲霄汉。出了堂屋门,热闹场面更是一下子爆棚,引路帆在头顶飘摇,黄色纸钱飘飘洒洒,哀乐声声,烟雾团团,哭声,脚步声,喊叫声,如雷贯耳。轱辘在棺椁前滚动,手里拿着木器指挥着出丧队伍缓缓而行,一行人都看轱辘,有的嫌自己个高,索性弯下腰,透过大腿缝看轱辘。大孝子摔罢老盆,突然撞向棺椁。轱辘经见得多,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携住了大孝子,这边几个人架起孝子,不让他靠近。轱辘继续指挥着,喊道,个人招呼好个人的佑子(指肩上的杠子),前一步一步走,后一步一步跟,莫看外景,莫说闲话,一起上高楼喽——出了村,路况出现了变化,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路面出现了部分坍塌,虽然经过了整修,但还是高低不平,积水很多。二十四台48个人遇到这样的路,最怕哪个崴脚,惯性作用,架子收不住,人磕碰一点不要紧,若是灵柩落地,架子就会散,散了,再也绑不起来。这里有说法,宁可人累趴,也不要棺椁落地,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生者的尊重。死者入土为安,半道上落地,好比虎落平阳,鹰折翅膀,后辈事事不顺,需要风水相师破解,才能保平安。多数人家请执事,好话说尽,有言在先,赶上路况不好,该散烟散烟,该磕头磕头,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合力把事办好。轱辘提前跟大家说明了情况,出殡前,把该发的烟发了,每人又多加了一盒烟,大家情绪很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轱辘唱道:
一步迈开一横长,单刀赴会关云长;
两步二字分阴阳,前后出师表衷肠;
三步好比三杆枪,桃园结义刘关张;
四步四方四垛墙,瓦岗兄弟去投唐;
五步盘腿向东望,子胥过关投吴王;
六步三点中间长,杨景忠心保宋王;
七步七星挂北方,郑和航海下西洋;
八字峨眉两分张,宋朝贤王赵德芳;
九字弯弯龙尾长,韩信山前排战场;
十字横担一架梁,勾践卧薪把胆尝;
十一寒冬雪花扬,苏武牧羊北海旁;
十二走完路茫茫,少年甘罗为丞相。
队伍一直缓步往前走,前左最边上的那个人忽然一个趔趄,右脚陷进泥窝,棺材瞬间倾斜,轱辘一个箭步奔过去,立马用头顶住了杠子,那人拔出脚,队伍已经走了一段路,大家吃惊地看着轱辘,他站如松,走如风,脑袋不偏不倚顶着杠子,大声喊道:各人招呼好各人的佑子,前一步一步走,后一步一步跟,莫看外景,莫说闲话,一起上高楼喽——
队伍终于走出了那段狭窄的土路,烧典在三棵树形成的一个自然阴凉的岔道口,轱辘照礼单一家家喊,各家亲戚都有自己的先后顺序,娘家排头,做传统的九拜礼,先在遗像前磕四个头,作四个揖,领队的到灵柩前磕头作揖,后面的跟着,然后开始哭,一边哭,一边继续磕四个头,作四个揖,最后朝两边的陪客还一个揖,烧典的九拜礼就结束了。轱辘没心看亲戚烧典,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妹子,从一进村,他就找她,不知道她叫啥名,没法问。吃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向一个熟人打听,她来了吗?那个人看着轱辘,不知道问的谁,脱口随便回答,来了来了。他这才安稳下来,心想,等见了她,一定问问她叫啥。一个影子在棺椁后面晃了一下,是她,他认出她了,他的心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提高声音,气运丹田,喊叫起来:一起上高楼喽——
省城工艺品展览会,我惊异来自民间艺术的传承,特别感兴趣那些精致玲珑的草木编艺。取材天然草木,采撷大自然精华,融合了手艺人的智慧和聪明,不起眼的一个小摆件,让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徜徉在展厅,我不时被惊到,不停拍照,发朋友圈,好多网友在评论区留言,惊叹、点赞。
想不到意外遇到了轱辘,展会结束,等车时,他拉着满满一三轮车貨踽踽地走过来。距离上次见面,一年多了,想不到我们在省城见面。这种巧合难道真的是老天的有意安排?
找一个出力的活,不难,遗憾的是,只能干两个来回,市场离车站太远,紧赶慢赶,第二趟回来,食堂就要忙了。干兼职虽然辛苦,但能多挣点,没啥不好,只要不耽搁工人吃饭,领班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想着能多挣点就多挣点,其实出来,他没告诉她,至今还没跟她说过话,就是想以后不能让她遭罪,他已经攒了一小笔钱了,可离娶她还差一大截,他不能亏她。
刚来的时候,轱辘有点儿蒙,省城这么大,竟然没有落脚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很快就没有了方向感。饿了,忍着。渴了,就近找水源,自来水,咕嘟咕嘟灌饱肚子,可时间不长,眼冒金花,又饿又渴。躲在桥洞,眯一会儿,好受一些。别看人个子小,真不想去讨要,跟一个拾荒的老人转了两条街,看见人家翻垃圾桶,找废品,找到吃的,就往嘴里放,他恶心,走了,那个老人注意到了他,冲他远去的背影喊,都到这份上了,还要啥面子。他不理老人,心想,就不跟你。你说这人,到了节骨眼,什么尊严、面子,都不顾了,可轱辘做不出这种事,别看他残疾,心可大呢,怎么着自己也是为了爱情。
小酒馆,轱辘坐在我对面。他一直站着,头刚过桌子,别人看过来,他就举起杯子,跟人拼酒的样子。他仍然有一股倔强,是隐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完全是自觉的。他第一时间闯进我瞳孔的时候,太阳在头顶悬着。人行道上,阔大的梧桐叶遮住了天空,阳光穿过密集的枝叶,地面上铺满金黄色的线条。他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厢里的货物像一座山,高过他很多倍,上半身趴在车把上,增加前面的力量,两条腿轮番运动,左腿用力,身子往左倾,右腿用力,身子往右倾,幅度很大,也许只有这样,车子才能滑行。后背上的衣服都湿了,贴在脊梁上,像盔甲般坚硬。从市场到车站,长长的一段路,他成了奇特的景观,怜悯、同情、好奇、揶揄、嘲讽,各种眼神投过来。自己靠力气吃饭,活的是一个人样,其他,他不管。之前,他在一个流动杂耍班当过小丑,就是那种穿着奇怪服装,脸上涂满油彩,在舞台上做出各种夸张动作和表情的小丑。他当时饿坏了,连走路都喘,一个人把他领走,管了他一顿饭,说你跟着我干吧,保证不让你饿肚子。跟着杂耍戏班天南海北地跑,别人在生活上都把他当小丑,被人拽着留影,强行做出各种各样奇怪动作,有一次,那些人让他学狗叫,说叫一声,给你10块钱,老板站在一边,不但不阻止,还怂恿,说你叫,叫啊,他憎恨地看了一眼领班,脱掉行头,甩在脚下,老子不伺候了。他到了一个工地上,不给钱,一天管三顿饭。工头人不坏,看他肯下力,第二个月就发了工资,1000元,那是来省城以后得到的第一笔钱,他高兴,买了一只鸡腿吃。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她,她还是那个样子,眼白轱辘轱辘,他说,等着我,攒足了钱,就回来娶你。后来伙房缺人手,工头说轱辘你去伙房做饭。做饭他会,可他还是愿意在工地干活,没别的意思,要的就是出力的感觉。咋,做饭就不出力了,就不是活了?工头板着脸,像一块铁饼。
你没见过我做馍,你若是见了,就知道我做的馍不是一般好吃。他无意间发现自己有这种潜能,有人把他传到网上,很多人留言,看那些留言,轱辘高兴。轱辘现在用上了智能手机。几十口人吃饭是大事,比在工地责任大出去老鼻子,工头这样说。轱辘呷了口酒,他还是跟几年前那样,喝起来脸通红。下面是我看过的视频,我把视频发出去,你们看看,轱辘还是那个在老家的轱辘不?小个子能干大事,堂嫂嘴快,手也快,第一个点赞。
面头天晚上和好,醒一夜,早发了,一股醇厚的香味。轱辘净了身,像在老家给奶奶神烧香,那是一准的正式。个子刚跟案子齐,脚下垫几块砖,正得劲,全身力气集中在双臂,面要揉好,揉出硬邦邦的感觉,摔一下,咚咚咚,有回声,做出的馍才够筋道。轱辘趴在案子上,用两个胳膊肘揉,顺着揉,反著揉,直上直下揉,混合揉,几十斤面,最后揉成一个坨,当央一分为二,做一个半圆形,做一半正方形,个人爱好,想吃哪种,拿哪种。工头满意,说,吃了轱辘的馍,再不想别的馍。工人们笑,说,老板,你啥意思?工头说,你们别想歪了,我是说轱辘做的馍好吃。
你还是回去吧,我被酒精刺激,说出了想说的话。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梦,你的梦就是她。轱辘点头,我说,心诚则灵。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看到轱辘时,他牵着那个妹子的手!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