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灌

时间:2022-02-12 11:56:09 

付丽侠

1

新单位也就十来个人,主要是农业灌溉用水,剩下的时间就是工程管护了。二毛是带我的师傅,他三十多岁,个头不高,留个寸头,脸颊上两片黑斑,像戴着面具似的,上衣敞开着,走起路来风一般,衣角常在胳膊底下挥舞,像两面旗帜在哗啦哗啦地抖。二毛带我去宿舍时,出来一个高个子女人,二毛悄声说,那是长腿。

单位很清闲,我是新来的,没事了也要给自己找事干。每天早早起来,夹着大扫帚扫院,院子是新铺的水泥面,很好掃。单位的人又不多,院里就是一些烟头呀,落叶呀啥的,每次扫到那棵柳树下面的时候,我就停了下来,仰起头看呀看的,树里面有几只鸟。

这个时候,长腿就出门了,她拿出一面镜子,对着镜子很仔细地梳头。长腿有一头美丽的长乌发,她很爱惜自己的头发,拿着宽齿的梳子,从头顶挂上一点头发很缓慢地梳,梳到后颈时取出梳子又从头顶再深一点慢慢地梳,上面的头发梳好了,就从接茬靠上的地方又挂一点头发慢慢地往底下梳,最后把头发梳顺了,才重重地贴着头皮从上到下梳,这样能起到按摩的作用。她的这种梳法,很别致很好看。每次见她梳头,我都会偷偷地看她几眼,我想:那头美丽的乌发就是这样养起来的吧!长腿梳好头发后,会将头发盘起来,在脑后门那里盘一个大大的黑髻,这样她那个弧度很好看的天鹅颈就越发的好看了,整个人显得很有气质。

我扫完院子又去打扫办公室。办公室很脏,地上扔着几张纸,纸是拧成一疙瘩一疙瘩的,颜色是现在流行的灰土色,听说这是一种很绿色环保的纸,谁用这样的纸呢?地上还有很多烟头,有些是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地上,有些是五六只在一起的。

时间长了,我发现那些纸是长腿扔下的。二毛背着她私底下叫她长腿,我笑笑觉得挺合适的。长腿真名叫王菊英,跟二毛年纪差不多,个头高高的,皮肤很白,眉目还算整齐,经常嘴抿得紧紧的,似乎怕说话漏了风,叫她长腿,她的腿真的长,而且还顺溜,从后面看很好看,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长腿的嘴抿得紧紧的,是因为她的上门牙有两颗长得大,还微微地外突,有点像兔子的牙。

长腿不怎么跟我说话,有时需要说话时,长腿就拣最简单的话说,而且字数很少,能两个字解决的绝不用三个字。我也怕跟她说话,感觉她很难接触。长腿是单位的报账员,单位的事情不是很多,别的女的经常溜号,可长腿很少回家。一次,我问二毛,长腿怎么老呆单位呀!二毛说,她不呆单位去哪儿呀?我问,她没家吗?二毛就很神秘地贴近我的跟前说,离了!原来是离婚了,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二毛,二毛很害羞地嘿嘿笑,你这是啥意思呀?我也嘿嘿地笑说,没啥意思,就那意思。二毛别过脸去不说话了,我也不好再问。

听说二毛的老婆前几年得了癌,死了。二毛就带着三岁的女儿生活,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这日子真是不好过,刚开始带到单位随他上下班,小女孩还很喜欢这里,那时的院子还是土地,墙角经常长出蒲公英,车前草,星星草,咪咪毛,小女孩能在院子里玩上一整天,不是摘了蒲公英的黄花别在衣服的纽扣里,就是拔一撮咪咪毛扎个兔子,听说扎兔子还是长腿教的呢!那时的二毛情绪很是低落,常常坐下来看着孩子发呆,长腿就经常给孩子几块糖,给她梳头发,扎辫子,甚至还洗衣服。那时,长腿跟二毛的关系还很融洽,不过,孩子上学后,慢慢地长腿和二毛的关系又归于平淡了。

长腿不知什么原因离婚了。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是二毛,他发现长腿很长时间了都没回过家,而且成天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很少出门。有时候不得不出来办理事务时,也都是脸沉得平平的,没有一丝笑意。从那时,二毛就发现长腿的嘴抿得更紧了。她这是怎么啦?二毛成天在心里琢磨,可又不好去找长腿问,这个问题只能闷在心里。

长腿离婚的秘密还是二毛的一个兄弟透露的。那次,二毛去局里办点事情,办完就让人给拽住了。二毛一看,是有多年交情的兄弟,他们就去喝酒。酒喝得差不多时,那人说,你们单位的王菊英离啦!二毛很是诧异,就问为什么?那人说,听说他老公嫌她不生育,就为这个他们离啦。二毛心里不觉得暗暗发喜,这不是天造地设的吗?回来后,他就托人私下里给长腿说,长腿带过话来,说先处处再说。

都啥年纪了,还要像小青年一样谈恋爱吗?二毛心里喜欢,嘴上就答应了。可没一个月,他们都躲着走了,这事就这么黄了。

到底是怎么了?我心里很是疑惑,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而且还有先前跟二毛家孩子打的底子,这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呀!这个疑惑在我的心里转了不下二十次,可我不敢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2

我们的单位在乡里,一边是水渠,一边是村庄,出门就是庄稼地。离村庄有一里路,离水渠就几步。一般情况下我们吃过午饭,就会在几十平方米的院子里晒太阳,闲谝,或者去后面的地里种蔬菜,不这样又干什么去呢?在灌溉期间,我们会下乡查水尺。灌溉分为冬灌、春灌和夏灌。春灌很少浇地,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单位只忙冬灌了。冬灌时单位是这样安排的:白天全员上班,晚上两班倒。回不了家的倒来倒去都在单位,长腿就嘟囔她是二十四小时上班。

就今年的冬灌来说吧,渠里的水就一底底,分到各个支渠上也就几十公升,农民还不愿意灌呢!局里让我们做动员工作,我们就召集段长开会,宣传政策,可段长们只是说,难啊!今年情况不好,麦子种得早了,长势又旺,地里不缺墒呀!领导就说,再想想办法吧,局里还有优惠呢,凡是灌溉了的人,优惠五分钱,给你们管理人员三分,这都是好事情呀!段长咬着烟,下了决心说,那好,我再想想办法。

二毛查渠回来,就没事情可干了。他端着水杯坐在电视室看电视剧,或者叫几个人去楼上经济半小时。二毛最喜欢打麻将,一打上就高兴地忘记自己是谁了,赢了钱就大呼小叫地唱秦腔《二堂舍子》,刘彦昌哭得两泪旺,怀抱着娇儿小沉香!旁边的人就呸呸呸地笑骂,哭怂呢!二毛就停下来嘿嘿地乐,他只会这两句,而且唱得很深情,很动情。钱输了,二毛会再深情地吼一句,然后草草离场。

那天,单位没多少事,打麻将又三缺一,二毛看朋友圈发现水库里这两天打捞鱼,就约了一个同事去买鱼了。没有多长时间,二毛又出现在院子里了,他从摩托车后座上抱下来一只塑料袋,高兴地喊,今天算是赶上好运,看,多大的鱼!我正在手机上玩游戏,长腿就走过去看了几眼,长腿说,有点小。二毛听了有些不高兴说,你见过比这个更大的鱼吗?长腿就说,见过,比你还长的鱼我也见过。二毛气得要跳起来了,他转过来转过去地四下里看,说,气死我了,我跑了那么远的路,花了几百元买的鱼,你说还不大,你眼睛瞎了吗!这下,热闹了。

长腿愣了愣骂道,你才是眼睛瞎了!明明不大的鱼,你却说大得很。二毛气得都快要跳起来了,他咆哮着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长腿说,你的心眼就那么小吗?你就这样出去跟人家讲话吗?你就这水平吗?真是死皮不要脸!有啥水平呀!你去死呀!你怎么不去呀!水渠里的水不够淹死你吗!二毛肺都要气炸了,他说,你们都看看,我就说了那么几句,听听她说了多少,还是在一起共事多年的,怎么就这样呀!真是一个泼妇呀!长腿说,泼妇咋了!难道就只许你骂我吗?我不过就说了你买的鱼不大吗?这就伤着你了,你就那样骂我!你以为我不会骂人吗?你以为我不会骂脏话吗?

我忙停下游戏出去拉架。二毛气得呼呼地出着气,他挽起衣袖就向长腿走去。长腿也不示弱咆哮着,你要干什么?你想打我吗?我就在这里等你,看你有多大的胆!二毛气得脸都红了,三步两步跨过来,伸出自己的巴掌就要朝长腿甩去。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二毛往房间里推,二毛看来也是虚张声势,我轻轻地一推,他就顺势走了。可长腿不干了,要过来缠二毛,我一看不妙,就一下把二毛推进屋里,顺手关上门,又去拦长腿,长腿不理我,用胳膊豁开了我,拳头就梆梆梆地砸门。这时候她很好看的盘发就散了,很柔顺地披在平平的肩上。长腿喊,你有本事就出来打我呀!别当狗熊呀!我没办法只好又拦腰抱长腿,长腿的腰很软很细,我的手无意中碰了她的乳,乳挺挺的,软软的,我不由得脸有些发红,血管膨胀了起来,可我不能松手。

只那以后,长腿就跟二毛不说话了,工作上实在需要招呼了,态度也很生硬。可长腿对我的态度却变了,不再那么死板,冷漠,有时候跟我说话时还微微对我笑一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虽然那两颗兔子牙很显眼,可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她微笑的样子。

3

水引了一些,我们也似乎忙了。每天都要出去查渠,看水引的够不够,不够了就要和段长联系,让他过来调一下。除了这个,我们还继续去村里动员,找各个村的村长。那次去王村村长的办公室,进去才发现办公室很大,一个圆弧形的桌子围着两个美女,在里面整理资料。村長见了我们,就让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村长说,年底就是事情多,你看资料都整理了好几天呢,还没有整理出来呢,你们的事情我知道,我已经告诉村民了,他们谁想浇地了就去找段长。可是今年的情况你们也知道,麦子种的早了,长势又好,不缺墒呀。领导说,是啊!困难大呀!村长又问,你们单位的王菊英还上班吗?领导说,上着呢!村长又闲谝了几句我们就出来了。

我问领导,他怎么认识长腿。领导笑笑说,前几年那个村长还是一般的村民,他在咱斗渠的桥上挂广告牌,被王菊英阻拦过,两个人还争吵了一阵。最后,我也去劝说,说在这个地方挂广告牌,如果刮风会将桥梁损坏,那就是破坏水利建设了,这个国家是有政策的。那个村长又不听,最终是咱们去了人将那广告牌给揭下来,那个村长还找了一些人来单位闹事,国家的打黑除恶运动开始后,这个村长就不闹了,没多久还当了村长,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总共两个支,一个斗。全年的灌溉就靠那两个支,剩下的一个斗十几年了都没见放过一滴水。我们的支分为四支、五支,每个支上都安排了几个人,我分管五支,二毛分管四支,长腿管斗渠。本来长腿是单位的会计,可去年局里将财权全部收回了,单位的会计就成了报账员,每个月去局里办理单位的事务,这样一来,长腿的权利几乎没有了,只是替大家跑腿的了。长腿也无所谓,那是上面领导的事情,她就是颗螺丝钉,订哪儿就是哪儿了。不过,平常的事情也不多,长腿就把自己要干的事情时间故意拉开,就刷牙来说吧,本来两分钟就可以搞定的事情,长腿就刷四分钟,本来两分钟就可以梳好的头发,长腿就要五分钟,甚至十分钟。这样一来,长腿看起来每天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满满的,过得很充实。

冬灌就这样滴滴滴着,我们只好就这样磨着时间。那天,我和二毛去查渠,看见长腿洗了头发正站在桥上,看着渠里的水发呆。她的乌发像瀑布一样松松散散地披满肩头,配上细挑的身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真是太美了。我就对二毛说,她在干什么呢?该不会想不开吧!二毛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不会的。我问二毛,你跟她不是谈过一段时间吗?怎么又不谈了?二毛又嘿嘿地笑了几下,不答我的话,眼光瞅着土塬上,又唱了一句,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娇儿小沉香。我也不好再问了,只管走路。走着走着,发现二毛不唱了,脸上还挂着两行泪。二毛见我看就停了下来,坐在旁边的枯草上说,不去了,查个球!咱看不看,还不是那么回事吗?我也坐在他的旁边,掐了一支枯草咬在嘴里。草的清香顺着舌尖慢慢散开,我看着渠里静静的水缓缓地流动着,也想着自己的心思。嗳!你说长腿美不美?二毛笑着问我,我一愣,咋问这话,当然美了,特别是笑着的时候,我笑着说。心里一寻思,他怎么平白无故地问这个?我看二毛,二毛就嘿嘿地笑,我再看二毛,二毛还是嘿嘿地傻笑。二毛笑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说,我有点事,去去就回来,查渠的事就帮个忙吧!他说着笑着就快步朝我们单位旁边的那个村子走去。

听单位里的人议论,二毛在这个村子找了一个相好的。那个女的丈夫在外打工,四五年了都没回来一次,不知怎么却和二毛勾搭上了。二毛肯定是去找那个女的了,看他那日急慌忙的样子就知道了。我朝水渠里吐出枯草,站了起来拍拍身上,一回头,看见长腿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我的血管又开始涌,脑海中又出现她那软软的腰,挺挺的胸,这样想时我吓得忙扭过头朝前面快步走去。

4

那天我查渠回来,拍拍身上的灰,提上水壶准备去打水。看见长腿也提着一个热水瓶,不过那个热水瓶是二毛的。她发善心了吗?我疑惑地看着长腿,发现她正在往二毛的水瓶中倒什么东西,看见我进来,长腿有些紧张,手里的东西洒下来一些,我一看,是一把土,土里还有几个碎草。她这是暗害二毛呀!我假装咳嗽了一声,长腿脸拉得长长的,往二毛的水瓶中灌了几勺水,塞子也不塞,朝地上一扔就出去了。见她出去,我走了过去,朝水瓶中细瞅,见有几根草正一晃一晃地浮在上面,不觉哧地笑了出来。二毛拿这样的水泡茶喝,味道肯定不差,我取过来瓶塞紧紧地塞上。

天快黑的时候,二毛回来了。他这次是哼着小曲回来的,是那种很欢快的小曲。一进办公室的门,我们几个就同时回头看他,只见他红光满面的,精神头很好。长腿就冷着脸回房间去了。我偷偷地瞅瞅长腿给他递眼色,二毛就嘿嘿地笑笑,回房间倒水去了。

没几分钟,二毛就气哼哼地在房间里喊,谁这么瞎呀!谁这么损德呀!我憋着笑,看见长腿从房间里端着水盆走了出来,朝二毛的门口狠狠地倒去,转身又回房间了。二毛呼喊了一阵,没意思了就倒了水瓶中的水,把水瓶拿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又冲,最后提着空水瓶回房间了,没办法了,他口渴得不行,只好去我房间倒了一杯水。

五支开始小量的引水了,是浇灌树苗的。我每天得去查水,还去段长家对水账。可段长家里今天好像过喜事,亲戚来了不少,还在锅灶上忙活着,我长话短说地问段长,你们怎么不浇地呀!段长说,一则今年墒好,二则农村现在没人了。现在的农村比不得以前了,以前冬天农民没事干,走街串巷的,很是热闹,现在过年都冷冷清清的,你看看我家的周围,有几户家里还有人,大多数门上挂着猴,都进城了。我说要走了,段长拉着我的胳膊说,吃了饭再走吧!我还是推辞说有事就出了段长的家门,市上不是要建什么皮塘吗?这个村刚好规划了一个,地方就在不远处,去那里看看。

村里的房屋都是新盖的二层小洋楼,街道整齐又宽敞,都是新修的水泥马路,只是街道静悄悄的,偶尔出现三三两两的人踱着小步在行走,我看了路两边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锁着,有几家门口的蒿草都长一人高了,楼房的窗户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看来很久没有人回来了。零星的有几户人家门开着,院里收拾得干净利索,却只有耄耋之年的老头、老太在安享着晚年的幸福生活。我路过一家门口,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坐在门口,就走了过去问,老奶奶,村子里的人怎么这么少呀!老奶奶说,现在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进城了,剩下我们这些人在家看门喽。我说,那你们麦子不浇水吗?老奶奶说,往年也想浇地,可家里没有人啊,我们都老了,干不动这些活了,孩子们都在城里讨生活,为浇地回家划不来呀!现在又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说,那不浇地粮食不是就减产了吗?老奶奶露出豁豁牙笑了,现在没粮食了,国家不是进口外国的吗?我也笑了,心想:老奶奶知道的可真多。

修建皮塘的地方还没划分出来,那片的周围都是荒草滩,还有几车垃圾倒在那里,几只野狗在上面搜寻着可食东西,东嗅嗅西闻闻,或者为找到极少的食物在互相追打撕咬,发出尖锐的叫声,划破了这个寂静村子的上空,惊得几只鸟快速地扇动着翅膀,边飞边也惊恐地鸣叫。我四下里看看,大多数人家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可房顶有炊烟的人家屈指可数。这种景象跟我小时候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一抬头,我看见二毛骑着摩托车风刮一般来了。我忙向他擺手,去哪儿呀?二毛减速停了下来,可车没有熄火,他跨在车上说,去我姨夫家。你姨夫是哪家?我惊讶地问。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地球人都知道的,就是五支的段长呀!哦,怪不得,五支的段长来了,二毛就显得异常热情,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是怎样的姨夫?二毛熄了火,跨着的腿从车上撇回来,支起车说,就是我老婆他爸。哦,这下我明白了。二毛说,走,去转转,我姨夫今天过好日子呢,你看我买的礼物。他打开后箱盖,我看见里面有一瓶西凤酒,一条好猫烟。我说,不去了,我没带什么东西。二毛说,我带了,你不用带。我还是摆摆手走了。

就在那天下午,听说段长晕倒,住院了。我给二毛打电话,二毛没有接,他人跑哪里了?我和领导去段长家里,家里大门紧锁着,我们找周围的邻居问,一个邻家说,段长今天过生日,不知怎么跟他的女婿吵了起来,一气之下就倒了,情况不好呀!估计是脑溢血。我和领导走出村子后,领导又给二毛打电话,这会儿电话通了。领导问什么情况,二毛说人现在在医院重症监护室,诊断说是脑溢血。领导问怎么发作的,二毛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领导就愤怒地骂,你个二百五,就会捅娄子!说完,领导狠狠地挂了电话,一句话也不说就回单位了。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二毛呀!二毛,你的怂脾气真该改一下。

第二天,二毛上班来了,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睛红肿红肿的。长腿看见二毛了,只是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进屋了。二毛也不搭理长腿,他在院子溜达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他就闷闷地钻进自己的房间了,中午饭也不吃。领导打发我叫了几次,可任我怎么喊叫敲门,二毛都是不吭声,把自己闷在房间了。天快黑时,二毛出来了,他去了领导的办公室,把门闭上,一会儿传来两人的说话声,一会儿传来二毛嘶哑的哭声,过了老半天,二毛才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了,他出来后又把自己闷在屋里,一直没见出来。

段长走了,段长走的时候说,他要躺在自己加工的三轮电动车的后箱里,那个后箱就是他给自己安的新居,这个新居他暖了好长时间了,睡里面他会心安。家里人安葬段长的时候就遵照段长的遗言,将三轮车和段长一起下葬了。

过了年,我们又开始春修了。春修就是把渠上的草清理干净,把水泥板缝中的草清理干净,闸门该修理的修理,该上油的上油,还要将水渠里的淤泥清理出去,为夏灌做好准备,哎!夏灌呀!夏灌!

我们把渠道划分成几段,然后归到个人的名下,定期检查,定期修剪,这叫常态化管理。可问题是一个人干不了,因为我们在总干渠,渠面宽,渠底深,这样的话,我们割草的时候就得互相配合,一个人背着机器下到渠坡上割草,另一个人得用绳子绑着背机器的人在渠面上拉着,保护他的安全。谁跟谁搭伙呢?领导有些犯难,领导犯难时就抓纸蛋蛋,这样最有说服力。

也许是天意,二毛和长腿抓到一块去了。二毛当时打开纸蛋蛋,做个鬼脸不说话了,我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他,你跟谁呀?他沉着脸就是不说话,我又转过头问长腿,你跟谁呀?长腿三两下就撕了纸蛋蛋,扭身走了。这不明白了吗?这是天意,看他们怎么干!我还是自己忙好自己的事情吧!

那天,二毛收拾好了机器就独自背上出去了,长腿似乎偷看似的不一会儿也从屋里出来了,她戴副手套,去仓库拿了安全绳也出去了。我觉得有意思就假装尿尿,来到后院,在墙根摞起几块砖,踮起脚跟越过墙头观望。

我看见,二毛接过安全绳在腰上绑好,就发动割草机慢慢地挪到了渠坡上,长腿拉着绳稍扭着头看着远方,二毛走着走着脚底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坡上,长腿赶紧把绳子往怀里紧拉几把看着二毛,二毛一手摁着地面慢慢地想站起来,就喊,拉紧点,长腿就紧紧地拉着绳子,绳子太紧了,二毛想站起来可上面紧拉着重心就不稳,一屁股又坐了下来,他回过头又喊,拉松点。长腿就松了一只手,绳子一松,二毛就又摁着地面想站起来,可又哧溜一下滑了一大步,他站不稳又跌坐在了草坡上,长腿又紧抓绳子一把。终于,长腿憋不住嗤嗤嗤地笑了起来。二毛尴尬地在地上坐着,忍不住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春天的风很柔软很绵长,把他们的笑声吹出去很远很远,声音在空气中互相靠拢着,一点点走近了,很快缠绕在一起,散落在渠道的花花草草间。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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