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伟章
每次出门远行,他总有些忐忑,有些惘然,会又有种莫名的期待。这种感觉他自己也叙述不清。在十一月下旬的那个上午,这座城市已浸透在秋意里,阳光被这个季节的风吹得很薄,用钢筋水泥搭成的高架、高耸的几何图形建筑,在车窗外构成一幅萧瑟的画。那辆和谐号动车静卧在站台旁。列车很漂亮,流线型的线条,乳白色中间镶嵌着浅绿色。站台上不断有人在陆续地上车,钢轨延伸至远方,给人莫测的感觉。几分钟以后,列车平稳地滑离站台,在逐渐驶离这座城市——随着列车的启动和加速,预示着这次旅途的开始。
他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瞧着车窗外移动的高楼,熟悉的景致很快在眼前消失。列车在朝南方向驰骋。他对面坐着一对表情亲昵的年轻男女,看上去顶多二十三四岁,像情侶也像新婚燕尔出门旅行。女的偎依着男的,脸颊微微泛红,神态忸怩,男的起先显露出些许窘迫,随之很快习惯起来,变得轻松旁若无人;他身旁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络腮胡子,神情寡淡,身上有股浓烈的烟味;甬道对面座位是两男两女,前排座位还有他们的人,年龄参差不齐,明显是一伙的,像是亲戚或朋友,在张扬地说笑着。乘务员穿着绛紫红背心套装裙,将秀发朝后盘成一个髻,形象更接近于空姐,在中间甬道恪尽职守地巡视,提醒着乘客将行李一类东西放妥。广播里开始播报车次、站点、注意事项,电子屏幕不断移动着字幕,不知不觉,车速已在一百六十公里之间跳动。
车厢里逐渐平静,依然会有些嘈杂,有人在喝着饮料和烘焙的薯片,还有椒盐花生、肉脯、豆干之类食品。这些平时不起眼的食品,在旅途中却成了绝佳搭配。也有人闲着无聊,在议论各种话题,除此之外便是车轮擦过钢轨和车厢轻微晃动的摩擦声。他偶尔局促而无意识地转过脸去,瞥一眼坐在周围的乘客,或是听他们高谈阔论,议论不着边际的话题,面对他们递过来的模梭两可的笑容和声音,显得未置可否,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接着又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他甚至有些惘然:自己要到哪里去?
列车在匀速地行驶,有丝丝的声音滑过。陡然间,坐在对面神态忸怩、头偎依在男的肩上的女孩,朝他投来偷偷的俏皮的粲然一笑。他侧着脸还是注意到了,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她,报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笑。他有须臾的恍惚。她年轻漂亮的脸庞,显得活泼而有韵味。这种会意而勿庸置疑的笑容,一度令他产生起幻觉,感觉她和她很像。其实,她和她无论是在年龄,外貌还是气质,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完全属于两种类型的人。她在他心里轻微晃动。他感觉就和她坐在彼此的对面,在嘈杂里互相安静,安静地凝视着对方;感觉和她离得很近又似乎很远,甚至怀疑和她是否真正认识,永远隔着一层或重或轻或薄或厚的嘈杂。他想起这个季节,还是想起了她。
太阳从建筑群背后滑落,一抹金色涂满城市。这座城市宁静、祥和,但随着城市的嬗变,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原有的城市痕迹大部分已销声匿迹,就像岁月的车轮在历史的斑驳中退去。他和她是在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邂逅的。他三十二岁,帅气英俊,是一家公司内训师;她二十九岁,面庞姣好,是一家公司的白领。他和她还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在这座城市落叶缤纷的季节,成熟的年龄,就像果子熟透后散发出的酒香,也像香奈尔浓郁迷人的芳香。这是在一次朋友婚宴聚会上。宴席设在一家著名酒店,十分隆重,宾客如云。其实,他对于这种场合并不是太感兴趣,心里甚至会产生某种抵触情绪,始终觉得这一切过于程序化。司仪按部就班主持婚礼,新人走过红地毯,互换结婚戒指,接着开启香槟,在人们的祝贺声中敬酒。过程大同小异,近似千遍一律,而且场面浩大,无休止的攀比,荒谬且浪費。特别是他瞧着年龄和自己相仿,或小许多的人步入婚姻殿堂,无形中产生很大压力,心里五味杂存,有种叙述不清的滋味。他知道两个人真心想生活在一起,在这些繁文缛节之前,早已津津有味品尝过了这道大餐。他想有些东西是铭刻在心里的。婚宴临近结束,他游移的目光看见了她:一双迷离的眼睛。她坐在斜对侧一桌,穿着浅色套装裙,身材匀称,脸上充满了柔情。他下意识地看着她。她矜持地朝他微笑。刹那间,他心里震颤了一下。
婚宴结束后,他踽踽离去。之后,他很快把这一切淡忘了,像一阵风刮过,在记忆里变得了无痕迹。直到某一天,他下班走出大楼电梯,在楼门大厅又意外看见了那双迷离的眼睛。他和她很惊讶,互相对视,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她也在这幢大楼某家大公司上班。他惊讶于这个世界小得令人难以逃遁。以后的日子,他遇到她,目光相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似乎也心领神会,目光躲闪,脸颊不由自主泛红。他清楚有时候爱上或喜欢一个人很奇怪,也很简单,只是匆匆一瞥,一个细微举止,或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这种感觉很微妙。他察觉到她的眼睛朦胧而迷人,蕴藏着一种凄怆和沉淀后的宁静。他相信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俩从彼此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某种东西。虽然网络时代快速发展,但这种方式依然很温馨——这天下班,她终于偷偷塞给他一张小纸条。
列车在提速,电子屏幕上滾动着室内气温、站名、时间,车速在二百五十公里之间跳跃,能明显感觉到车速在加快。对面女孩举着手机,和男的挨得很紧,在悠然地自拍。还有其他人也在拍照。斜对面那个男的有些岁数了,贴着边上女的耳旁说了些什么,那个女的听后笑得前仰后合,伸手用拳头捶打男的,男的嘻嘻哈哈朝后躲闪,嘴唇蠕动着又说了句什么,一伙人跟着哄笑起来。他目光飘移到车窗外。车窗外近景难以聚焦,沿途电线杆、树木、小河、房舍在飞快闪过,远处大片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在朝后移动。时间仿佛在车窗外掠过。
雨是从傍晚后飘落下来的,绵密而温润,在天空编织成一张网。雨点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淅沥声响,纯粹而单调。景致在雨夜里变得模糊。他凝视着居室窗外雨雾,心里潮湿起来,一个倩影从背景深处浮现上来。他依稀记得,她夏天大多数日子会穿着白衬衫,应该是简洁的米黄色裙子,内衣颜色和质地依然清晰,全棉的白色或是简单的淡粉红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舒适地紧贴着细腻光洁的肌肤。他想起她会感到迷茫,但记忆却依然真切。他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在班级里处于中游,性格内向,喜欢文科,开始写诗,有着这个年龄的浪漫与幻想。这时候女生大多数喜欢沉默的男生,至少感觉是这样的,当然这和浪漫与幻想绝对无关。他长得帅气,也有女人缘,矜持或大方的女生,习惯和他开玩笑,举手投足间蕴藏着某种暗示,既像挑衅又像是调情。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喜欢。少年时代体内荷尔蒙鼓胀,或明或暗试图体味性与爱情,渴望而又朦胧。
数学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还是单身,虽然刻板,不苟言笑,但课上得很好,而且人长得漂亮,在老师里鹤立鸡群。她声音清脆甜润,上课时滔滔不绝,手配合着讲解不时摆动着,墨绿色黑板背景衬托出她生动的脸庞,那对乳房浮雕一样在白衬衣里突显出来。她言传身教地说自己上大学没有用父母一分钱,靠奖学金一直读到硕士毕业。学习就是在规划自己未来的人生。这是现实。漂亮老师上课会有两个极端:一是学生不专致,心有旁骛;二是学生很专致,爱屋及乌。这也是事实。她教学极端负责任,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应该成为老师的楷模。她在课堂上严肃地告诫所有同学,每一分对未来都非常重要,我不能让一个同学留有遗憾。
数学老师的认真,近似于有种变态。他有时回家作业没有完成,第二天放学会被单独留下来,每道题目加罚三遍。一次、两次、三次……她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题目,瞧着骨骼匀称,满脸朝气的他,声音逐渐变得温柔。她胸部不经意间在他肩上摩挲。他闻到了她身上掺杂着粉笔的气味,感受到萦绕身边的女性气息,某种沉重的东西以轻盈的姿态在心里飘浮。他变得心不在焉。他已记不清楚,那次是自己冲动地触摸到了她的手,还是她慌乱地紧捏住他的手。之后,转瞬发生的一切有些变味,她未知是蓄谋的还是控制不住,对他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她燥热得解开胸口纽扣,气息变得急促,亢奋地将他搂抱在怀里,将他的头按在柔软光洁的胸部,让他穿越自己滚烫的身体。他体内的欲望被点燃了。他显得腼腆、激动、笨拙、忐忑不安,还是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作业。数学老师还是个处女。她痴迷的目光,梦呓般轻声说:这一课真好!他不知道究竟是谁给谁上了深刻的一课。
他上完大学,步入社会,进入一家大公司,有份理想的工作。许多日子里,他会感激那个数学老师,心里却蒙着一层阴影。他和她在一起,胆怯而又想尝试,心里感动又排斥,兴奋且混杂,有种难言之隐的感觉。他竭力想抹去那段经历,细节变得模糊,事件本身却依然深刻。他作为公司一名优秀内训师,长得白净帅气,穿着得体,英气逼人,面对一百多名员工授课,神采飞扬有着很大气场。他受到许多异性,包括女员工青睐,以各种理由频频接触,屡屡出现在他业余生活里。但是他心生怯意。他像被拽进阴影笼罩的围城,在黑暗中寻寻觅觅,寻觅数学老师踪影,清晰而又混沌。随着年龄逐次递进,他曾尝试和异性交往,也想寻找相爱的人,两人生活在一起,忠诚、温暖、相互陪伴,白头偕老。然而关键时刻,他心里的激情荡然无存,爱情进入实质性阶段便无疾而终,一切变得恍惚而又陌生,甚至厌倦了在这方面和异性交往。岑寂的夜,他的心在暗夜里飘浮,似乎永远在祈求什么,又在不断地拒绝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丢失了,没有勇气俯身去捡起来。他害怕付出,害怕伤害别人,害怕更大的伤害。他的心浸在阴影里,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列车风驰电掣般驰骋着,在穿过一座钢筋水泥桥,车轮和钢轨发出空洞声响,呼啸即过。车厢里依然嘈杂或宁静。倏尔后面座位传来的孩子哭声撕裂了他的回忆。他回过头去瞥了一眼,这是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哭声恣肆而洪亮,响彻整个车厢。年轻母亲撩起衣襟,将暗红色乳头塞进婴儿嘴里,霎时哭声偃旗息鼓,湮没在嘈杂与宁静里。年轻母亲抬起头,一只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将额前散发朝后捋,举止自然娴熟,脸上溢满幸福。他忽然奢侈地想,如果和她在一起,是否也有个孩子,该会是怎样一个场景?他想起她在熙来攘往的街市,落日的余晖被风吹散,细碎地在她脸上、身上摇曳。她在他心里摇曳。他目光移向了车窗外。列车靠站后又启动了。他知道列车在穿过平原、丘陵,这趟列车全程八个多小时,中间需要停靠八至九个站。他感觉旅途就像浓缩的漫长人生,爱情只是其中的一个驿站,有人正在挤上车,有人在匆忙下车,也有人差之毫厘,永远没有挤上车。他心里有种沮丧且歉疚的情绪,挥之不去。
列车呼啸着一路向南,车窗外景致倏尔即逝。
她坐在咖啡馆临窗的座位。雨水在窗外聚成水珠,从暗夜的玻璃上滑落。雨天咖啡館里人不多,落地窗外是不夜城标志性建筑,在雨雾中看上去灯光朦胧,很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她不时看着手腕上的表,凝视着窗外经过的行人。街市被雨浸透,轮廓变得混沌,让人难以辨认。她刚来这座城市,只觉得这座城市的浩大和喧嚣,无穷无尽的人和车,无穷无尽的欲望,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梦想。她寻找到一份工作。那时候,她需要熟悉新环境,每天上下班,生活两点一线,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社交圈,任何困难和空虚都需要独自克服。她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他四十多岁,已婚,籍贯、职业、外貌不详。她和他在网上闲聊,纯粹是排遣寂寞,之后逐渐感到温馨,心里寻找到一份依靠。他是循序渐进渗透进她心里的,成了她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是真实存在的,在某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真实。她曾理智地想到,她和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合理的。她心里犹豫过、挣扎过,有过短暂的痛苦与迷惘,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徘徊,很快被弥漫的温馨吞噬。有段日子,她变得兴奋、激动、忐忑不安、富于幻想,飞蛾扑火一样想见到他。这种状况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显得患得患失。秋天的某个周末,他终于答应和她见面。
这天,她吃过晚饭,精心梳理打扮,第一次化了淡妆,拿了本杂志离开住处。她在约定的高架下绿化带旁等候。这里虽然不算繁华,附近有高楼、商店、加油站,还有一所中学,树冠茂密,绿树成荫,环境十分幽静。夜幕降临,四处弥漫着夜的气息。她既忐忑又激动,从网上的交往中,想象着他的帅气,充满温情的眼睛。她期盼生活中另一扇门悄然打开。她焦虑地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他却没有出现。她猜测会不会等错地方?他或许有事情耽搁来不了?她打他手机已关机。她心里弥漫起空虚与困惑,瞬间有种感觉,鼠标轻轻一点,他在屏幕一闪,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她感到惘然,沮丧到极点,心被失望与夜色吞噬。
夜色浓重。她落寞地朝绿化带深处走去。她需要穿过整片绿化带,在那条街上乘车回家。她小心翼翼走过黑黝黝的绿花带,忽然从树丛间蹿出一个黑影,用刀抵住她脖颈,将她拽入灌木丛里。她意识到了什么,一阵恐惧袭来,吓得浑身哆嗦,一下子瘫软下来。她被按倒在杂草和泥地上。夜仿佛凝固了。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从脸上到肩至胸部,滑落到腿上……她感到浑浑噩噩,听到风里杂乱声音,有种尖锐的东西在心灵深处划过。她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聆听到四周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似乎有风声,似乎没有,耳旁隐隐传来细微的雨声,有东西从天上掉落下来,飘浮的心跟随着在往下掉落。她苏醒过来,秋天的雨夜很有诗意,潮湿而缠绵。她有种想一直躺下去的念头。雨飘落在她脸上,像泪水滑过面颊。她睁开眼睛,黑黝黝的四周,失去声音的影像夸张而虚假,除了细腻的雨声死一般沉寂。她终于搀扶着树枝,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感到浑身酸痛,知道心里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那片绿化带,看见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犹犹豫豫地瞥了她一眼。她没有停顿下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径直向街市车站走去。她知道,一个梦魇般故事,被一场雨淋湿了。
城市的雨季,绵密而温润,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许多日子,她一直生活在阴霾里,怏怏不乐。她已记不清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生命里下过一场雨,那种感觉就像阴影投在墙上,斑斑驳驳映现在隐晦的心里。她对于爱情变得寡淡,甚至敬而远之,连同生活变得沉默寡欢,只知道埋头学习工作。她在学习上拿到很多文凭,工作上也颇有建树,成为一家公司白领。她试图尝试爱情,却感到笨拙而怯惧。有同事和朋友给她介绍恋人,她会以各种理由拒绝,大家误以为她是挑剔,或自命清高,开始排斥她,朝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最终被贴上标签,成为这座城市的剩女。她知道有些东西遗失了,没有勇气俯身去捡起来。她很想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害怕从阴影里走出来。她看着这座喧嚣繁华的城市,轻轨在身旁隆隆驶过,感觉离家很远,就像自我流放,一成不变的生活之后,有种听之任之的无奈,似乎不再习惯期待什么。她心里编织起了一道厚重的藩篱。其实,随着年龄递增,她更期待爱情。她奢望有个家,遇到一个爱她、自己也爱的人,平淡、温馨,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像大多数恋人的开始,挽手走向理想的彼岸。她渴望置身洒满阳光的街上,用手触摸早晨或午后琥珀色的阳光,但细碎的光影,没有一丝犹豫,便从她亟待抚摸的手掌滑落。对她而言,愛情已经逐渐变得遥远。她温婉的脸上依然留有那场雨的痕迹,记忆里铭刻着那场秋天的雨。
她瞧着咖啡馆窗外,雨在不停飘落,眼前一片迷茫。她想,他会来吗?如约而至。她和他目光相遇的瞬间,心里倏地涌入一股暖流。她莫名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是那个能给她真正温暖的人。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曾有过的。她扪心自问,为什么呢?她窥见他眼睛里有种东西,让她坚信生活会变得美好。她想起他英俊和安详的模样,那种温馨在心里蔓延开来,像一缕阳光在慢慢推开心扉,一点点挤进来,照亮了整个心,整个世界在变得温暖起来。夜已渐深。她感觉他坐在桌子对面,那个空位子有他的存在。他在对她温情笃厚地说:“我想我爱上了你,第一眼就爱上你!”她感到一阵轻微悸动。她说:“是吗?”他温存地说:“为什么不呢?”她心里有同感,顿时热泪盈眶。他的声音在将她心里所有的委屈与阴霾驱散。她相信他。她坚信他今晚会来,会走进自己的生活,走进自己的生命里。她想和他相约终老。咖啡馆里人更加稀少。她用小勺子在杯子里轻轻搅动,喝了口咖啡,像在品尝其中滋味。咖啡已经冷却。她听到一种很细微的声响,在空寂的心里划过,有种撕裂如刀割的疼痛。这种疼痛在蔓延,充塞着整个空间。她眼睛有迷蒙泪意,终于发出一声喟叹,知道心里那扇门,刚开启一条缝,却在悄然合上,就像所有的期待在雨雾里飘忽。雨依然下着。
列车在大地上穿行。他从窗外收回目光,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经过长时间旅途跋涉,大多数乘客已略显疲态。对面座位的女孩斜歪着头,偎依在男的胳膊,安然地睡着了。她脸颊红润,嘴角微微上翘,均匀地呼吸着。他心里仍有种幻觉,她坐在对面的座位,能清晰触碰到她的呼吸以及心跳。她温润的眼睛有种渴盼,有种幽怨的怆然的美。他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尴尬。他意识到离她很远,又有种毫无疏离之感,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他不知道怎样穿过迷雾,清晰地走到她的面前。他后悔那个雨夜,并没有去赴约,和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偷走了她什么,或者被她偷走了什么。他想有很多东西,你永远无法走近,又永远就在眼前。他想她在哪里呢?
车窗外忽地一下暗下来,车厢里亮起了灯光。列车在经过山洞隧道,一会儿穿越了黑暗。太阳移到了西面,从云层里钻出来,阳光被挤成碎片,在大地上缤纷散落。列车好像停靠站台又启动了。他发现对面座位那对年轻男女不见了,身旁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也下了车,车厢里乘客明显少了,整个旅途像接近尾声。列车靠站后在加速。他眼睛余光发现一个人影,先是一双时尚的银色高跟鞋,接着是肉色丝袜勾勒出富有弹性的双腿,再朝上是条简洁的黑色连衣短裙,在一点点移近:“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甜润的嗓音在轻声询问。她脸上的妆化得很精致,眼影唇彩睫毛膏一应俱全,自然地融在本来的皮肤和轮廓中,外面穿件面料质地很好的乳白色风衣。她的装束并不俗气,经典的黑与白,显得身材修长柔美。她脱下风衣挂在窗旁衣钩上,在对面坐下后朝他笑了笑,像是在释放某种友好气氛。
他未置可否地看着她。
“你一个人出来旅游?”她的笑意依然逗留在脸上。
他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显得落落大方,谈不上仪态华贵,眉宇间却有种矫情与温柔。她神情完全松弛下来,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随后侧过脸去瞧着窗外。须臾,她目光离开车窗,黛眉微蹙,似乎有些埋怨地说:“列车的速度这么快,风景都很难欣赏了。”她轻声叹口气,像在放飞心情,朝他歉意地笑笑,笑得很有韵味。
他赞同她的意见,但并不准备搭话。
“我一个人出来旅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明显想和他搭讪,有种叙述的欲望,毫无顾忌地又说,“我还是单身,当然有男人,喜欢一个人出门旅游。你呢?”
他有点惊讶,感觉到突兀。
她看出了他脸上的错愕,笑了起来解释着说:“我觉得这样很好。你说是吗?我还年轻,也不缺钱,养尊处优。我付出了,也得到了,这很公平。我不在乎传统的伦理道德,结婚与否或者和谁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好。”她笑得有些暧昧。
他仔细端详她。她身材匀称,五管端正,肌肤紧致,化妆后脸庞确实很漂亮。她并不矫情造作,骨子里有种妩媚,即便穿上很随意的衣服,也能摇曳出绰约的风姿。她身旁放着爱玛仕包,这个牌子的包,比LV牌子的还要贵好几倍。在他的人生旅途中,会有新鲜的人和事,也并非没有风景,只是无暇顾及,或是刻意躲避和拒绝了。她的谈兴很浓,有些喋喋不休。他觉察到了她心里的压抑。他揣测她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确实还算年轻漂亮,年轻和漂亮是种资本。她会是攀龙附凤,混迹于官二代或者富二代之间?被长期包养,没有名分,背后是个尽享尊荣的政府官员,抑或是一夜暴富的有钱商人?他不善于接触标新立异的女孩。他又瞥了她一眼。是的,他和她的人生观,婚姻观念,完全大相径庭,心里甚至有种鄙夷。他觉得这是否太过于功利,滑入了太多的利益之中,已不是在选择爱情,而是在算计利益得失。当然,每个人有不同的经历,会有各自不同的选择。太阳在若隐若现下沉。
“你在哪里下车?”
“M市。”
“我正巧也到M市去。”女人兴趣盎然地说。她的语气带有试探性,目光中有种别的内容,很有意味地笑着。
车厢依然轻微地摇晃着。他想起那天雨夜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忽然感觉和她好像已经认识很久,心里竟有份遥远的依恋。她的影子在脑海萦绕,凄美的眼睛在面前晃动,那层薄霜覆盖了他的心灵。他感觉仿佛她就在身旁,看见她在灯下看书,将替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将凌乱的房间拾掇得干净整洁,从冰箱拿出食物进出厨房。他上下班行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女孩,全都是她的影子。他失眠了。他想忘记她,却挥之不去。他第一次选择了喝酒,醉得狼狈不堪,吐得肝肠寸断。下半夜,他跌入了梦境:四周一片漆黑,他深陷在泥泞之中。他惘然四顾,发现她也陷在泥潭里。晨风飒然,雨好像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映现出微弱光亮。他意外而惊喜地发现,她凝神地看着他,那种清冽而轻柔的目光,在传导至他心灵深处。他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她也笑了,淡淡的,那种笑像阳光撒在脸上。他脚下泥泞不堪,沉重得就像灌了鉛,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朝她走去,想让她趴在肩头啜泣。他伸出手和她的手近在咫尺。他摔倒了,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他看着她幽邃眼睛,心里变得支离破碎。
仅仅三天,他神情委顿,变得憔悴,甚至有些丧魂落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在居室至窗前走动,焦虑不安地思考着,感觉整个心被她占据,这种感情浓得融化不开。他想不到拒绝后会更思念她,无法摆脱感情的羁绊,反而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惘然,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他瞬间省悟:自己是爱她的,刻骨铭心地爱!他后悔拒绝了她。他希望她在身旁。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焦灼感,难以割舍的爱与激动,热切渴望见到她。翌日下班,他在楼门大厅遇见她的女同事,迫不及待上前询问。女同事脸呈愠色,鄙夷的目光瞧着他,推开大楼玻璃门悻然离去。他追赶到街上,女同事游移的目光看着他,还是泄漏了她的行踪:她三天没有来上班,已经辞职,刚离开这座城市,决定到M市去重新开始生活。他霎时怔住了,感觉恍若隔世。他瞧着街市上熙来攘往的行人,仿佛看见她在落日余晖里朝他招手,满眼全是她随着列车呼啸而去的身影。
列车不知疲惫地奔驰着。车窗外景致变得空旷,远处呈现淡青色天空,和棉絮般飘浮的云,似乎能嗅到窗外海风的气息。他凝神地注视着车窗外,好像感受到了M市的旖旎风光: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椰树婆娑,碧空如洗。他想告诉她:我们一起生活吧,我陪你走到天涯海角,走进天荒地老。他看见火红的太阳正在跃出或沉入大海……列车终于减速慢下来,广播里传来背景音乐和广播员甜润的声音:“列车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M市站。”车厢里乘客准备下车,纷纷拿起随身物品,朝车厢两端车门走去。他从车窗外收敛目光,瞥了眼对面的女人,拎起包站起身来,忽然犹豫地想:在M市能寻找到她吗?
列车悄无声息地滑入站台。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