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春强
一
蛋蛋怀孕了!消息风一样,迅即传遍了整个石门。
初夏的傍晚,石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山村,仿佛随手抓一把空气,也能捏出水来。消息的传播者们,个个眉飞色舞,如同打了兴奋剂。蛋蛋的肚子让他们想入非非,亢奋得不能自已。
最为亢奋的是王老五。当王老五得知蛋蛋的肚子大了时,先是一愣,继而,喜悦和畅意便化作无数条蚯蚓,在他的那张老脸上欢快地蠕动着。
他离开了谈兴正浓的人群,乐颠颠地往家里奔。凌乱的脚步,把村路上的石头块逗引得也有些焦灼不安了。喜事,天大的喜事!王老五此刻的心里,那才叫乐开了花。
“狗剩他妈,酒烫了没有?快烫酒!”推开屋门,王老五火火地喊,鞋也不脱就盘坐在炕头上了。
“看把你乐的,华主席明天要接见你?天上掉陷饼了?羊角沟的河里淌金条了?”五婶知道老头子一要喝酒,十有八九是要犯神经了。
“天上真的掉馅饼了!蛋蛋,老张家的蛋蛋——肚子大了!”王老五很夸张地在自己的肚皮上,用力比划了一下,“还没弄明白?蛋蛋有了,怀上娃娃崽了!”
“咋?这大姑娘家的,对象还没个影儿,就有了?你可不能瞎说,不能糟蹋人家啊!”五婶踮着碎步,在地上转悠着,“哎,我说你个死老头子,即使人家闺女真的怀孕了,你又有什么可乐的呀?”
有什么可乐的?这女人的脑袋瓜,笨得跟闷葫芦似的。
王老五说:“死脑筋!我问你,狗剩多大了?三十三了!咱石门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光棍汉有多少个,你知道不知道?告诉你吧,整整十七个!”
王老五说:“蛋蛋虽然怀上了,可跟谁怀的娃娃崽,她至今不肯吐口,谁也不知道。不知道就好,懂吗?没人认账,那就是咱家狗剩干的,是狗剩弄大了蛋蛋的肚子!”
王老五说:“别急别急你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别老打岔!咋了?蛋蛋配不上咱狗剩?你想让狗剩打一辈子光棍不成?美吧你!下手晚了,保不定是谁的了。”
“啧啧啧,”五婶说,“这不是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吗?”五婶边说边在地上转悠,给丈夫烫酒的事,就忘到脑后了。
“屎盆?金盆也不换呢!你老娘们家懂个屁。”王老五等不及五婶烫酒,下了地,抓起酒瓶,咕咚咕咚,喝。抹抹嘴,王老五想,瞅个机会,该让狗剩去看看蛋蛋了。
二
蛋蛋的肚子仿佛是突然间大起来的。开始,张婶还不太在意,后来就有些惶恐不安了。莫非是长了瘤?莫非是生了癌?这活蹦乱跳的闺女,咋说闹病就闹起病来了呢?
“疼吗?”问蛋蛋,蛋蛋不语。再问,就问出了眼泪。
蛋蛋十九岁。十九岁的蛋蛋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大良,一个叫二良。闹饥荒那年,姨夫生生给饿死了,姨另嫁他人,孩子被蛋蛋娘收养了下来。
这个收养的孩子就是二良。在蛋蛋看来,二良虽然不是亲哥,却比亲哥还要亲。蛋蛋寡言少语,只在二良面前,蛋蛋才偶尔多几句话。也就几句。
“二哥,吃饭了。”
“二哥,饭凉了。”
细细咀嚼,蛋蛋的话里,充满了关怀。在家中,二良总是最后一个吃饭。二良的话也少,回应蛋蛋的,或是一个“嗯”字,或是无声地点点头。
日子就像村外北石盖上的石头,寂寥而寡淡。蛋蛋读完“盖帽”小学后,就不再上学了。中学离家较远,得走十好几里的山路。蛋蛋的右脚,比常人多长了个脚趾头,走路就一颠一颠的。脚不好,不上就不上吧。可不上学的日子,空空荡荡的。心便像是漂浮在秋后高远的蓝天上,无所依托,也无所安放。有时,在家里实在是待闷了,蛋蛋就一颠一颠地去北石盖,看哥哥们开采石头。
北石盖的薄土下,沉睡着许多石头。睡久了,挤在一起的石头,就连成了片,成为不再分开的一体。大良、二良用钢钎,强行将它们分开。分开后的石头,如果块头很大,须用铁锤破开。对抗中,倔强的石头将钢钎碰撞得溅起了火星。石头坚硬,钢钎同样坚硬。比石头比钢钎更坚硬的,是两个哥哥的执着。
蛋蛋喜歡看哥哥们的劳作,特别是二哥。二良仿佛是力的化身,再坚硬的石头,也得乖乖听命于他。被钢钎、铁锤剥离成一块块的石头,一堆一堆地站好,接受着阳光的检阅,接受着蛋蛋目光的检阅。石块积攒多了,大良就会赶马车往外运送石头,石坑里便只剩下二良了。
蛋蛋渴望着这样的时刻。这时的石坑,这时的北石盖,只有她和他,多好!心里头就格外阳光起来。阳光照耀着石坑,照耀着二良黝黑的臂膀,照耀着蛋蛋梦幻般的憧憬。
不料,竟下起了雨。雨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云越聚越大,天越来越暗。随着一声雷鸣,雨毫不节制地落砸下来。砸落下来的雨水,在石头上肆意疯狂,在蛋蛋的身上肆意疯狂。
“快下来!”二良冲着蛋蛋喊,并伸出双手迎接蛋蛋。蛋蛋坐在石坑边上,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她浇蒙了。当蛋蛋扑到二良的怀里时,挥身就止不住地颤抖。二良把蛋蛋护在怀里,尽量用他那魁梧的身躯,遮挡风雨。可是,他们同时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感受到了对方那火一样的炙热。又一个响雷掠过上空,蛋蛋惊恐地抱紧了二良。于是,他和她神助般不约而同地吻拥在一起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明晃晃的,再次照耀着被雨水刷洗一新的北石盖,照耀着两个人的喜悦和不安。
三
看着女儿渐渐隆起的肚子,张婶终于狠下了心,决定领蛋蛋去复州城医院看医生。钱不足,管邻居们借借也成。
蛋蛋却不依,只说是怕。再劝,就又劝出了眼泪。
张婶的心便软了下来。莫说蛋蛋怕,就连张婶自己也惶惶得很呢。来这世上大半辈子了,还从没进过医院的门,若是人家硬要在闺女的肚子上割一刀,出了好歹可怎么得了?
“唉——”就只剩下叹息了。
二良也叹息。每天晚上,二良都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劲儿极冲的旱烟。静寂的星空,斜一轮弯月。蛋蛋只觉得二哥的脚步,是踩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了,于是,就用被蒙上了头。暗夜便雾一样,将蛋蛋实实地包裹住了。
也许等些日子,蛋蛋肚子上的包,会自动消了?张婶想,那就等几天再说吧。
可村妇女主任却等不及了,一大早就风一样,刮进了张婶家。张婶举望着妇女主任,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不明白,村干部这是咋的了?居然肯光顾这个破旧的家。
“蛋蛋该上医院检查一下。”妇女主任说。妇女主任这样说的时候,眼睛就掉在了蛋蛋的肚子上。
“说得是,”张婶直点头,“俺也这么想,可蛋蛋不依,死活不肯去呀。”
“张婶,咱可都是过来的人了,蛋蛋万一是那个……可不能傻等啊!”妇女主任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就把蛋蛋肚子里的秘密给割开了。
张婶恍然大悟。当张婶明白过来的时候,真就有些傻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啊?蛋蛋,告诉娘,是真的吗,真的是吗?”张婶绝望地看着蛋蛋,就看出了四行眼泪。
“明天去医院,一天也不能等了!”说罢,妇女主任转身离去。一院子的阳光,照耀着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头上暗红色的围巾,便如同一柄殷血的利剑,刺得张婶双眼陡地一片黑暗。你个张老鬼,你个该千刀万刮的张老鬼!喝半斤烧酒,两腿一蹬你就走了,扔下这个家谁管?谁管呀?!张婶在心里头恶狠狠地骂,骂已故去多年的丈夫。此刻,她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倾诉是好。
蛋蛋木了一般,呆坐在炕上,看屋外的天。天空飘着一片云。恍惚中,那片云越聚越大,天色越来越暗,雨再次淋湿了她的衣服,淋湿了她的身体,淋湿了她的记忆。那场不期而至的雨,无数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出现在她的回想中。
第二天一大早儿,张婶便领着蛋蛋,悄悄地去了复州城。
然而,令村人料想不到的是,这个灰蒙蒙的早晨,比张婶和蛋蛋离家更早的是二良。二良啥时候走的?二良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二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像是從石门彻底消失了一样。
张婶和蛋蛋在复州城医院,一待就是十来天。这期间,关于蛋蛋的消息铺天盖地,塞满了石门的每个角落。饭后茶余,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蛋蛋,谈论蛋蛋的肚子。
说得最欢的是王老五。王老五走街串巷,见了人,先是嘿嘿一笑,然后便拦住人家,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
王老五说:“都知道了吧?你说说,真是,这真是!别看俺家狗剩平时老实得像条虫,谁料到他居然跟蛋蛋搞上了,还搞大了蛋蛋的肚子!真是,这真是。”
王老五说:“不怕大家伙儿笑话,有就有了呗,何必去城里打胎?难道生下来,我这个当爷爷的还能不认?你说说,真是,这真是!”
王老五说:“这个死狗剩,蔫了吧唧的,能惹事不能担事,在家里闷着,像个缩头乌龟。没出息,没出息啊!”
就有好事的,问王老五:“哎,我说你家狗剩咋把蛋蛋给勾搭上了?不简单哪!”
王老五就笑,笑得很神秘:“咋搭上的,你问狗剩去吧。”
四
张婶和蛋蛋从城里回来时,天已向晚了。夕阳西下,一老一少的脚步,都有些疲惫。从沙包子汽车站到石门,八九里的山路呢,能不累?尽管累了,张婶还是冲着每个遇见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努力绽放出一脸的笑:“好了,长在蛋蛋肚子里的东西切下来了,没事了。”可每个遇见她们的人,都神秘兮兮的,那看着蛋蛋的眼神,就很复杂,很有内容了。才十来天不见的村庄,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总算到家了。张婶换上了旧衣服,开始煮鸡蛋,熬小米粥。蛋蛋做过手术,身子虚着呢,不好好补补,怎么行?
有人来了,是狗剩。狗剩挎着一筐鸡蛋,来看蛋蛋。狗剩跨进蛋蛋家时,张婶正在灶台前烧火,风匣呱嗒呱嗒地响,像一支陈年的老歌。
“婶。”狗剩丢出一个字,人就木木地呆在张婶的面前。
“有事?”
“俺爹让俺来看看蛋蛋。”
“蛋蛋用不着你看。”
“俺也不想来,是俺爹硬逼俺来的。”
“你爹他自己咋不来?”
“俺爹说蛋蛋的肚子跟俺有关,就让俺来。”
“放你爹狗屁!”
张婶抡起烧火棍打去,狗剩一闪,一筐鸡蛋便砸在了地上。仓皇逃去,狗剩边跑边喊:“是俺爹让俺来的,你打俺干什么,打俺干什么?”
“王老五,你不得好死!”张婶破口大骂。
看到狼狈而归的儿子,王老五哈哈大笑:“你个怂样,一烧火棍能把你打死不成?往家跑个鸟,你不会往蛋蛋的屋里躲?那20个鸡蛋打了不要紧,只要碎在老张家,这个情,她老张婆子不领也得领!”
便依旧走街串巷。
便依旧大讲儿子的艳遇。
可事情并没朝着王老五设想的方向发展。一个阳光很好的中午,王老五在东街被刘老七扭住了脖领:“王老五,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这么到处乱讲,我割了你的舌头!”
“松松手,你松松手!”王老五被扭得呼哧呼哧直喘,“感情那蛋蛋是你闺女不成?”
“是我儿媳妇!”刘老七双眼瞪得像一对铜铃,“你也不看看你家狗剩那个熊吊样,整日腰都抬不起来,十脚踢不出个屁,还能把蛋蛋搞了?谁信?!你竖起两耳听仔细了,蛋蛋肚子里的孩子,是俺家大片下的种!”
刘老七家有三个光棍,大片、二片和三片,都老大不小了。
刘老七是铁匠,力大如牛。王老五自知敌不过,只好告饶:“好好好,行行行!蛋蛋的肚子不是狗剩搞大的,是你家大片弄大的,行了吧?我说刘老七呀刘老七,我咋就这么倒霉呢,好不容易有点希望给狗剩讨弄个媳妇,可偏偏又碰上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刘老七乐得一蹦,又一蹦,说:“同意了?同意了就好。行了行了,别不知足了你。好生想想吧,你家就狗剩一个光棍,可我家几个?三个,整整三个!知足吧你。”
阳光依旧很好。在很好的阳光怂恿下,刘老七决定亲自出马,为儿子大片说媒。不能等了,刘老七想,高低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就顶着日头,一晃一晃地晃进张家。
“他婶子呀,我这人说话不会绕圈子。我看蛋蛋跟俺家大片挺合适的,你看呢?”刘老七开门见山。
“我看不合适!”张婶木着脸,断然拒绝了。
“那按你的意思,是俺家大片配不过你家的蛋蛋了?”刘老七的脸色很有些难看了,“你闺女是金枝玉叶,难不成要嫁给皇亲国舅?”
“当皇后也不嫁!”张婶扳着脸,狠狠地丢出一句,“不嫁,蛋蛋这辈子不嫁人了!”
“不嫁了?那好。不过,我刘老七把话扔这儿,要是日后你把蛋蛋嫁给了别人,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走,我走,权当我没来。”
“等等——!”里屋蓦地传来一声喊,是蛋蛋。
张婶一愣,刘老七一惊。
“让你儿来,独个儿来。”
“好,就来,立马就来。”
“让二片来。”
“二片?”刘老七略一犹豫,挠了挠脑门,又赶紧应道,“行,行,二片就二片。”
二片来了,推了把里屋的门,死死的。蛋蛋在里面说:“二片你在外屋听清了,回家告诉你爹,让你妹妹嫁给俺二哥,俺就嫁给你。”
“这,這……”
“不应你就滚。”
“好,好!”
二片匆匆离去。
张婶一脸老泪。
二片的妹妹叫道道,道道跟蛋蛋同岁。刘老七听完二片的话,咧嘴笑笑,又笑笑,说:“这个鬼蛋蛋,肚子里的鬼点点还真不少呢!成,妈拉个巴子,老子答应她,答应她!”。
五
从城里手术回来后,蛋蛋就很少出屋,整日在家里呆坐着。蛋蛋坐在炕上看窗外天空的白云,一看就是大半天。
刘家已多次来催婚。
二良却始终没有音信。
张婶说:“蛋蛋,要不让道道嫁给你大哥吧。”
张婶说:“蛋蛋,这样老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张婶说:“蛋蛋,你得想开点,二良他现在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啊!”
蛋蛋不语,蛋蛋摇头。
蛋蛋依旧不语,蛋蛋依旧摇头。
冬去春来,苞米苗出土的时候,终于有了二良的消息。有人说在齐齐哈尔看见他了,混得不错,而且还成了家,媳妇也是个盲流。
这天晚上,蛋蛋对张婶说:“妈,让道道嫁给大哥吧。”
蛋蛋要出嫁了。要出嫁了的蛋蛋收到了一张汇款单,足足八百元。
“二哥呀,好歹你还活着。”攥着汇款单,蛋蛋笑笑哭哭,哭哭笑笑,呆坐了一整夜。
十天之后。晌午,村里响起两帮唢呐声,这是石门少有的喜日。同一天里,道道成了张家的新嫁娘,蛋蛋做了刘家的新媳妇。
作者补白:光阴似箭,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国庆节,我回故里探望哥嫂。午饭时分,村里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是蛋蛋儿子的婚车进村了。往事也被这鞭炮勾了出来,就问嫂子当年蛋蛋的肚子,倒底是谁给弄大的。
嫂子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那时,我是咱村的妇女主任。蛋蛋去复州城医院做手术时,我曾去探望过。”嫂子说,“蛋蛋的肚子根本就没怀过孩子,只是长了个7斤多重的瘤子!”
“什么?”我大吃一惊,“那蛋蛋怀没怀孕她自己不知道?”
“知道什么!那时,一个乡下姑娘懂得什么?平时,她和二良偷偷摸摸地亲过几次嘴,后来肚子大了,就以为是亲嘴亲怀孕了。”
“天!”我目瞪口呆,“那她们,特别是嫂子你,为什么不向村里人证明蛋蛋的清白?”
“谁信?我嘴皮都磨破了也没人信哪。”嫂子长吁了一口气,“好在二片人不错,也蛮能干的,现在他家里还养着台拖拉机,日子过得蛮红火呢。”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