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有人走過来,我们看清楚那是两个孩子,他们浑身沾满了泥巴。在水边,他们蹲下身子,把两双小手濯洗得白白的。他们在笑,在聊刚才的泥仗,高个男孩说,我打得多准啊,一扔就扔到季林颈项里,装了他一脖子的泥。矮个男孩说,我扔的才准哩,胡斌喊“手榴弹”的时候,我照准了,一下子扔在他下巴上,他嘴里都呛了不少泥。
这时高个男孩想站起来,他用手压住膝盖,但压了两下没起来。矮个男孩说,周勇,你怎么了?周勇说,我蹲久了头晕。矮个男孩拉他起来,说,去医院查过吗?周勇说,查过,医生说是贫血,我妈妈就天天忙着给我补铁,但好像没有用。矮个男孩说,你放心,我叶良长大了一定当个好医生,替你治好病。周勇这时已恢复过来,笑着说,到时你会收我的钱吗?叶良拍着胸脯说,不会。
有人走过来,还是叶良和周勇,但地点换了,离他们打过泥仗的沟东乡有15公里。在西阳市人民公园,我们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都长得很帅气。这时已经是10年之后,叶良在市一中读高三,而周勇已是沟东机械厂的一名车工。
10年的时间并没有让他们变得疏远,这是一个星期天,周勇从沟东乡踏了自行车来城里玩,他们在商城买了些小玩意,然后进了公园。这时我们还可以看到,在他们后面走着一位女孩子,应该是十六七的年纪,穿着牛仔裤,背着一只白熊背包。她从地上拾起一串钥匙,追上了叶良和周勇。
你们的钥匙掉了,女孩子说。
周勇接过,说,是呀,太谢谢你了。
女孩子说,谢谢什么呀!女孩子说完就走了,在低头的瞬间,女孩子羞怯地抿了嘴,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将叶良和周勇都打动了,女孩子这个年龄的羞怯是最真实也是最美丽的。周勇说,这个女孩子真漂亮呀!
叶良说,你动心了?
周勇说,动心又怎么样,人家是城里的,能看上我吗!
叶良说,爱情是神圣的。
周勇说,去他妈的神圣,你这些年读书读呆了,以为公主都嫁给了王子吗?爱情就是针线对针眼,对上就行。
叶良说,那是在咱们乡里,到了城里就不一样了。
周勇说,好好好,你成绩好,我等着你抱个大美人做我嫂子。
叶良在这一年考上了大学,如他童年时的梦想,是滨江市医学院。叶良坐在教学楼403室捧着一本厚重的《临床医学》,阳光穿过窗户,到处都是金子般的光芒。叶良看得很认真,前排女生的长发,像黢黑的树林,密密匝匝地笼了过来,遮天蔽日。其中的一根落在书页上,叶良用手指甲轻轻挑起,这时女生将头发一甩,叶良的眼睛瞎了。
这个老是让叶良瞎掉眼睛的女生叫江小雯,她长相一般,脸上布满了雀斑。他只是迷恋她的长发,是的,她的长发把他的眼睛扎瞎了。
就这样,他爱上了她。关于他和她之间爱情的曲折过程,我们也许毋须详述,换一种思路,那么用蒙太奇镜头吧:静谧的校园、气味暧昧的咖啡馆、人来人往的大街、黄昏、果实般香甜的暮光、偶尔的邂逅。两个人撞了一下,女孩手中的冰淇淋掉了,男孩拾起,擦肩而过。进入舞厅,灯光盘着脸,音乐混浊而黏稠。女孩的细腰,在涌动的人群中,我们看到了他和她。村庄,田畦里的麦苗正在疯长,夜如此寂静,我们预料会有一些事情发生。阡陌中,他和她歪歪斜斜地走着,月圆,月光正好。江小雯突然神经质起来,说,什么响了?叶良说,什么也没响。江小雯说,刚才的确有什么响了。叶良说,如果要说响,那是我在想你!我们看到他们目光里溢出了水波,他吻了她。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月光。
是的,他们爱了,像许多年轻人一样,爱得既缠绵又文艺。他们那么贪恋床。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在他们同居的住处,太阳耀武扬威地悬在窗外。江小雯催叶良起来,说,我们逛街吧!叶良说,我正累着呢!江小雯说,你累什么,你累下次不要跟我睡一起!叶良说,你没听说一滴精十滴血呀!你算算,我刚才流了多少血?江小雯笑了,说,我算来算去也没有女人的经血多,得了吧,你!
当然,江小雯只是叶良的第一个女朋友,在他上大二时,他的女朋友就不叫江小雯了,在我们的想象中这很自然。叶良在大学时谈了三个女朋友,在他工作后,这三个女朋友全都远离了他的生活。
相对来说,周勇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前文说过,周勇是一名车工,我忘了说他是一名不合格的车工,对于飞扬的铁屑老是感到眩晕,所以工时总完不成,大家觉得他很笨,车间里的人喜欢拿他开玩笑或者拿他做出气筒。每个月底周勇都领着一份被扣得七零八落的工资,内心灰暗,觉得这都是贫血惹的祸。于是他到了西阳市医院,找到刚刚分配到内科的叶良。叶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要给他做血检。周勇说,不会抽很多血吧?我的血很少的。叶良说,放心吧,只抽一点点血,再说,人的造血功能很好,我在学校里是义务献血的积极分子,现在也是。我每年都会被抽掉400cc的血,这么多呢!叶良比划了一个手势继续说,献血其实对健康还有好处,人要时常换点新鲜血液的。知道女人为什么长寿吗?就是因为每月她们都会流一点血……
叶良说了一大堆,周勇惊奇地看着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血液化验完了,叶良告诉他只是轻微贫血,没有什么的。周勇说,真的没有什么吗?叶良说,真的没有什么,只需要吃点含铁多的东西就行了,另外,补点钙也很重要。
晚上,叶良在医院的宿舍里招待周勇,喝了少许酒,周勇脸涨得通红了。说起女人,叶良说,你真的这些年就没有谈一个女朋友?
周勇说,骗你做什么,真的没有啊!
为什么呢,兄弟你也一表人才。
还不是贫血害的。
贫血?
是的,贫血,我一见女孩子就头皮发麻,话都不会说了。你说这是不是因为血供不到头?
怎么会呢!
反正就是贫血闹的。
介绍一下叶良的新女朋友,她叫原月,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那位公园里的小女生,当然她现在长大了、亭亭玉立了。他和她的爱情同样可以用类似于前面所述的一组蒙太奇镜头来描述,所不同的是他们最后没有上床,关于为什么没有上床就分手了,这的确是一个很难解释得清楚的问题,好在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他和她的确没有上床就分手了,并且在分手后保持着一种淡淡的友情。
叶良和原月的爱情持续了一年,我们可以想象叶良想吃豆腐又吃不到的熊样,他们的交往源于原月的一次感冒,没想到最后的结局也是“感冒”,一年的爱情散了有点可惜。一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在周勇身上,他下岗了,下岗后的他贩蔬菜。开始只在乡里的市场上卖,后来他不停地向城里跑,不停地在叶良那儿打尖,不停地跑些大饭店,还真让他生意做大,一个月能收入3000来块钱。在1999年,月入3000块什么概念啊!他干脆在城里租房子,一门心思地做蔬菜生意。
周勇原先的同事总是起疑,这样一个笨蛋,怎么把生意做好的。同事中也有学着周勇做蔬菜生意的,但大多以失败告终。假如我们跟着周勇,就会发现他做生意的诀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对上帝笑,不管上帝是不是埋怨、发怒,只管点头哈腰谄媚捏笑,笑一次也许很简单,但永远那么有韧劲地笑下去不容易,换谁也不容易,但周勇做到了。
周勇有了点积蓄,将自己打扮打扮,人也抖起来啦,叶良张罗着要替周勇介绍对象,但周勇谁也不乐意,周勇说,我自己找。
叶良说,你的交往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能找到谁?
周勇说,我就是要自己找。
我们一直沉迷于叙述,多少有点单调,我们太需要一个迷人的故事了。
好吧。
我们把场景放在一家歌舞厅,如前面蒙太奇镜头中出现过的场景,我们的主人公叶良和周勇就在舞池之中。当然,我们要交待一下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西湖歌舞厅。
那天早晨,周勇送完了最后一份蔬菜,骑着他的大幸福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转过一个路口时,与一辆重庆雅马哈撞了下,周勇的车甩出去十多米,好在人机灵,早早地跳下车。那边的雅马哈急急地调头、刹车,撞在一棵梧桐树上。雅马哈上的两个男人跳下来,说,你怎么骑车的!
周勇说,我怎么骑车!你也不问问你们自己是怎么骑车的!
那两个男人生得剽悍,几句话不对路,其中的一个上前拎住周勇的领口,说,你他妈的还不认错,你再不给我赔保险杠老子让你知道我是谁!
这条路位于城郊结合部,新建的,很少有人。周勇掏出手机打110,那两个男子在一旁看着他打,说,你有种你打,老子就是110,看110的人来了怎么收拾你!
110的人很快就来了,那两个男子赶忙上去打招呼,敢情他们认识,周勇顿时将头蔫了下去,又是道歉又是赔钱还得赔笑脸,他感觉血都冲到脑门子上了,但他还是将这口怨气忍了下去。
回到家中,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打电话给叶良,说,今晚出来吧,我请你跳舞。
叶良说,今天什么风。
周勇说,羊癫疯,你来不来?
叶良说,我来我来,我再带一个人行不?
周勇说,又搭上哪家的小姐了?
叶良说,你怎么知道的?
周勇说,就你那品性!
现在我们回到舞厅,周勇还带了一个人,是叶良没有想到的,她是原月。原月很熟稔地和叶良打招呼,然后她跟周勇走进舞池,他们靠得很近,都零距离了,这么说他们是一对了!叶良觉得心里掠过一丝的酸,但他又很快释怀了,对一个频繁换女朋友的人没有什么不可以释怀的。只是这小子一直瞒着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快。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叶良坐在椅子上想。
把时间推到两年之前,关于自己以及原月的细枝末节,越想越觉得被周勇原月合伙骗了,他把才上任的女朋友一把搂进怀中,大声说笑起来。
过会儿,舞曲停了,四个人坐到一处,周勇头上有丝丝的汗,叶良说,累了吧,要注意些的,你贫血,不能瞎运动。
原月惊异地看着周勇。周勇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恐怕早就不贫了吧。
叶良说,贫血很难好的,你是不是蹲下久了还是头有点晕?
周勇说,是的。
叶良说,还贫血不是,要好好保养。他说着,朝原月态度暧昧地看了一眼。
离开西湖歌舞厅的时间是晚九点多钟。叶良说,都到我那儿去坐坐吧,刚刚买的那个中套房装修得差不多了,连家具都好了。于是四个人都上了304,叶良把门打开,里面真装修差不多了,家具都好了。打了几圈2000分,都累得想睡了。周勇告辞,叶良的女朋友说,都这个时候了,走什么呢,留下吧!
周勇说,明天还要送货的。
叶良的女朋友说,要送货就不要睡觉啦?睡哪儿不是睡!你和原月睡隔壁,反正是张大床,好睡。
叶良看着自己的女朋友,犹豫着说,既然……那就睡这儿吧!
周勇还要推辞,没想到原月倒是大大方方地说,那就这样吧,拉了周勇的手向房间里走去。
床质地良好,软软的带着柠檬香,这时是初秋,衣服很容易成为摆设或者诱惑,周勇和原月吻着,眼看就要进入,但周勇停了下来。
怎么了?原月疑惑地看着周勇。
我贫血。周勇说。
贫血怎么了?
乡里人都说一滴精十滴血。
怕什么,男人哪能像你这么畏手畏脚的。
我……
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原月说着握住了周勇的下面,引导着他。
周勇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觉得他那儿产生了一个漩涡,把他整个人都拖进去了。
因为要送货,周勇天刚透着点亮就起来,原月也起来,说是替他做早饭,送他。他们刚打开房门,发现叶良早待在客厅里了。周勇说,你怎么起来了?叶良尴尬地笑笑,说是睡不着,就起来替你们做早饭。原月说,那怎么好意思。叶良说,我是主人呀,应该的,夜里还睡得好吗?原月说,很好很好。
吃过了早饭,原月送周勇下楼,叶良跟着,说楼道里没有灯。刚在楼道里走了几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偷车贼在撬锁,是叶良的珠峰和周勇的大幸福,三个偷车贼正在忙着他们的活计。叶良说,你们干什么!三个贼拿头一抬,看到了他们,三个贼都很紧张,其中的一个很快反应过来,说,没什么,我们玩玩。叶良掏出手机要报警,这时一个贼很快上前一把勒住原月,三角刮刀抵住她的心脏,贼说,放下手机!
叶良本想好好表现一番的,没想反而弄巧成拙,只得放下手机,说兄弟们有话好说。贼们这时都笑了起来,锁撬开了,他们准备骑着摩托扬尘而去,他们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说,不许报警,谁报警我们杀谁全家。叶良和周勇说,是,是,我们不报警,我们哪有这个胆子,借我们胆我们都不敢。
贼们就要大功告成,如果不是勒住原月的賊最后顺手在原月的下身狠狠地摸了一把的话。脸色煞白的原月大叫起来:周勇!
这时放开原月的贼就要跨上大幸福了,周勇追了上去,给了贼胸口一拳,贼还没有反应过来,周勇乘胜又给了他一拳,贼一个趔趄,差点没趴下。贼也急了,骂声他妈的,将三角括刀捅进了周勇的胸脯。与此同时,周勇两手死劲抠住了贼头,贼对着周勇的胸脯又是一刀,周勇的手垂下。
叶良和原月在这个黎明没命地奔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贼也骑着摩托车没命地跑了。这时周勇才用不敢相信的眼光看自己奔涌出来的血,他知道自己是贫血的,他的血并不多,架不住这么流,于是他飞快地用双手堵住那两个窟窿。他相信已经堵住,因为他模糊的眼睛看不到血在流了,他的眼前是近乎透明的红色,那是去往医院的方向,他坚定不移地向着那红光走去。
有人走过来,我们都看到了他,是周勇。周勇就快要到医院了,医院的招牌在早晨空旷的马路上格外惹眼,但这时他的身体开始发白,白得像一张曝光的黑白照片底片,接着他整个人隐去,在未明的黎明。
这不是一场电影的片尾,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期待的演员表等等诸如此类,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真实地发生在我们周围或者就在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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