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房子

时间:2022-02-14 08:23:54 

陈彦斌 曲洪智

1

如今,网房子除了我以外,能喘气的还有黑子和四眼。

这天早晨,渔民随着马爬犁队离开东大泡子,我留在这里的任务是看好网房子,等这些打鱼人再次回来时好有一个暖屋子。此外,顺便照看下网房子西南角三个用柳条编的大鱼囤。这不奇怪,东大泡子四周除了孤零零的网房子,方圆百十余里见不到一缕烟火,从没想过有人来偷鱼。

北方冬天夜晚,寒冷而漫长,马蹄表时针刚跑过下午三点半,网房子里已经暗下来。我走出网房子,到院子抱起一抱柞木、桦木柈子,迎着凛冽寒风向网房子走去,身边跟随两条摇头摆尾看家狗。对面淡淡柴烟从烟囱刚钻出来,立刻被呼啸西北风刮倒了,吹散了,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回到屋里,把抱怀里柈子放在火炉旁,从干粮筐里掏出两个苞米面窝窝头,扔给守候门外的黑子和四眼。它们也有自己的任务:在门外看守好网房子和囤里的鱼,必须把两条看家狗喂饱。看着它们叼着食物钻进狗窝,回到屋里划根火柴,点亮长条桌上马灯,才躺到床上继续看书。

这次出来打鱼时,麻袋里不仅装着行李和两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两本书,这次是苏联作家比安基的《森林报》。我们来到东大泡子,每天在覆盖厚厚冰雪大泡子上攛冰窟窿,下网捕鱼,直到天色蒙蒙黑了,才回到网房子。吃过晚饭,本想借着油灯光亮翻看几页再躺下,可劳累一天打鱼人已经钻进被窝,只能吹灭油灯躺下。现在那些打鱼人离开网房子,有了大量阅读时间,每天对付一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书。

这是一本很好看的书,不仅写一群大汉(麋鹿)在森林里打群架的故事,还有大搬家的候鸟,以及狡猾的狐狸,可爱的野兔,当然少不了喜欢耍阴招的狼……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西北风捎来远处阵阵狼嚎,两个守候门外的忠诚哨兵——黑子和四眼立刻发出警告,“汪汪”地狂吠不已,像以往那样,把狼嚎声镇压下去。而狼更是不肯示弱,狼嚎狗吠顿时打破这里特有寂静,此起彼伏,互相威胁对方。

这不过是老生常谈,早已习以为常,按以往经验,等狼嗥累了,自然偃旗息鼓。到了那时,守候门外两条看家狗也会停下狂吠,网房子那盏昏暗油灯随着吹灭了,整个世界随即陷入漆黑的寂静里。不用搭理它们,我躺在床上继续看书。可这个晚上,我可能想错了。

第一次传来的狼嚎声,只是一只狼的领唱,随后响起狼的大合唱,简直四面楚歌。两条看家狗当然更不肯示弱,不停地狂吠,直到这时再躺不住了,放下手里捧的《森林报》,一个轱辘爬起来,趴在玻璃窗前向外张望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呼啸西北风夹裹着雪面子从窗外一阵阵地刮过,沙沙地扑打着窗棂。别说诡诈的黑色狼影,连个鬼影都没有。看来这个晚上,像以往任何一个夜晚一样,不过只是一场虚惊。我离开玻璃窗前,朝门外还在“汪汪”叫的黑子、四眼喊了一声:“安静点,别乱叫!”

谁知听到主人的吆喝,它们不但没安静下来,反而更来劲了,“汪、汪、汪”地离开房门前,叫声中带着愤怒和威胁,好像要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进行一场生死决斗。听黑子、四眼的叫声,外面肯定有个不速之客,否则它们不会这样愤怒不已。这会儿,我再无心看书了,竖起耳朵仔细谛听。

外面好像真的来了“客人”,呼啸西北风里夹杂阵阵狼嚎,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我再次爬到玻璃窗前,睁大眼睛,瞭望外面灰蒙蒙雪野。可仔细观察好一会,还是什么都没发现。这也难怪了,我一直喜欢躺在床上看书,致使眼睛已经开始近视,远处事物已经看不清楚,张凤祥不止一次嘲笑我说:“你哪里像个打鱼郎,简直是一介书生啊!”

别管他善意嘲笑也好,俏皮挖苦也罢,一个人养成习惯很难改变,别管拉网小队到哪里捕鱼,随身总带几本书,有点时间躺在床上翻阅几页,总比打扑克强多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翻过去,日历牌已经扯到来年二月,眼看快到年根了,忙碌而辛苦的冬捕终于结束了。拉网小队必须抓紧过年前最后十几天,把我们在东大泡子捕捞几万斤鱼运回村子,安安稳稳过个好年。为把囤里冻鱼尽快运回村子,从村子雇十几挂马爬犁,往返于捕鱼点和村子之间路途上。

马爬犁队沿着卧牛河行驶到几十里外河口,在那里网房子对付一夜,随后顺着黑龙江到村子,比较顺利的话,一个往返需也需要四五天。担心运输途中遭遇到不测,不仅每张爬犁有一名赶马老板子,还配有一个押运人员,东大泡子所有打鱼人都参与其中了,只留下我和张凤祥看守网房子。

第一趟很顺利,五天后所有人员都回来了,惟有王永泉留在村子开会,张凤祥只好加入押运队伍,当天连夜把鱼装上马爬犁,在网房子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目送马爬犁队伍渐渐远去,我才朝孤零零网房子走去,当然还有陪伴身边的黑子和四眼。

方圆百十余里荒野中,只有我独自看守网房子。白天还不觉得怎样。可到了晚上,西北风从网房子上空呼啸掠过,送来阵阵野兽嚎叫,难免有点空落落、胆颤颤。好在拉网小队养的两只看家狗没随着马爬犁队伍离开,多少能帮我壮点胆。

人们都说狗仗人势。其实这样茫茫旷野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狗也可以帮人仗胆啊!令人更想不到的是,马爬犁队离开网房子当天晚上,寂静荒野里响起阵阵狼嚎,黑子和四眼也扯著嗓子狂吠不已。

原来网房子里住着十几个打鱼人,不仅人多势众,还有两杆猎枪,自然不把狼嚎声当回事。倘若张凤祥还在网房子,也不觉得远处的狼嚎有多么凄厉、恐怖。

情况确实有点不妙,门外两条看家狗不像原来那样理直气壮,好像它被人踩住爪子,或被门夹住,“嗷嗷”叫着退了回来。

听叫声,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趴到玻璃窗前向外面察看,吓得我几乎叫喊起来:我的老天爷啊!

透过玻璃窗,隐约发现旷野里出现一盏盏时隐时现小绿灯笼。那鬼火一样闪烁的小绿灯,正是一双双狼的眼睛,我在黑林子已经领教过了。它们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呢?

2

难道来的这群不速之客,还是我们在黑林子遇到的狼群?不可能!狼群各自有各自领地,不会轻易闯进别人地盘,可能是东大泡子固有的狼群,发现这里只有两条看家狗,想吃一顿狗肉?也可能……还没等我想清楚,身后突然响起“吱嘎”一声,随后一阵冷风刮过来,第六感觉本能提醒我:有个东西钻进来!

仓皇转身,结果一屁股坐了下去,顿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汗毛都竖了起来。仔细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也不知是风,还是狗把门扒开一条缝,黑子夹着尾巴随着一阵冷风钻进来,后面还跟随着四眼,气得我喊起来:“滚出去!”

它们好像没听见我的愤怒,低垂着脑袋,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停地颤抖,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随后一头钻进床铺下,死活不肯出来了。见它们吓得直拉拉尿,不用把它们弄出来到外面察看一下也清楚了,肯定来了很多狼,否则不会吓成这副熊样。

现在没工夫想那么多了,必须赶紧把门关严,以防狼像两条看家狗那样钻进来。还没等我把门关好,事情已经发生了,眼看着一个家伙从门缝探头进来。这工夫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把门死死地靠住,硬把已经钻进来半截狼头顶出去。

这里人说狼是铁脑袋、麻杆腿、豆腐腰。那家伙果然长着一颗铁脑袋,刚被我顶到门外,门板随即好像被撞破了,响起“嘭”的一声。铁脑袋也不过是形容而已,难道还想真的把门撞破吗?简直是半日做梦!

我随后从门旁拿起一根半米多长的柞木棒子,把门死死地顶住。仅仅这样,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找一根指头粗网纲,把门把手和门框大铁钉连续缠绕几下,系了几个死扣,牢牢地拴在一起,总算安全了。我刚想松口气,一抬头看见刚刚离开的玻璃窗,才知道那里还留下一个更大漏洞,简直快把我忙昏了,只要玻璃一旦被狼撞破,可不是一只狼钻进来那么简单,肯定有很多狼蜂拥而至跳进来。可什么东西才能把那整扇玻璃挡住呢?

转身一看,发现放着马灯的长条桌,赶紧搬到床铺上,把整个玻璃窗堵个严严实实。随后看一眼,跳下床,把堆放火炉旁的木柈子顶在长条桌后,经过我这样一通加固,网房子简直像个固若金汤的堡垒了,坚持到明天早晨肯定没有一点问题。

狼是一种夜行动物,不等到天亮,也该返回森林里休息了,到了那时再考虑下步对策。想不到狼群不肯这样善罢甘休,可能它们发现网房子附近没有站岗放哨的士兵,更加肆无忌惮,围着网房子大声嚎叫,跑来跑去,好像欢庆终于占领这里,而我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跑尽情地跑,想叫尽情地叫好了。到了明天早晨,我看你们还有什么章程?

我躺在床上暗自盘算时,忽然听见一阵“咔嚓”声,吓得我立刻跳起来:什么声音?

循着响声找到门前,才发现好像有狼在门外啃着门框子,可怕的“咔嚓”声一下下钻进来,似乎想啃断门框钻进来。面对凶狠的狼群,是死是活,只有自己选择了。

求生本能,永远都是最大本能,别管人还是动物,几乎都是如此,不可能躺在那里等死,这时,以往在村庄里有过的类似事情出现脑海里:生活的小村庄,不仅有划船打鱼人,还有种庄稼的农民,每年庄稼成熟的秋天,农民开始磨镰准备收割,熊瞎子和野猪也趁着夜色下山收获。为赶走那些不劳而获的家伙,等到天黑后,看青人拎一面铜锣,走几步敲两下,以赶走下山偷庄稼的野兽。

既然锣声能吓走熊瞎子和野猪,当然也能吓走狼了。但我们到东大泡子打拉网,不可能带一面铜锣呀!其实并不难,没有锣,还有盆,还有锅嘛,只要能敲出响声的东西,都可以试一试。

在网房子寻找一圈,先看见门前油桶改制大铁炉子,随意敲打一下,响起“咣”的一声,奇迹真的发生了,刚才屋外鬼哭狼嚎声顿时消失了,恢复这里固有的寂静。不过,随我刚才敲一下大铁炉,一股烟火随着钻出来,四处弥漫,呛得我咳嗽起来。这种事不可取,继续寻找,不相信找不到一面“铜锣”!

通道尽头,放着一个收拾鱼的大铁盆。随手拿起来,随着棍子“咣咣咣”地敲打,门外刚刚响起的狼嚎再次戛然而止,啃门框的“咔嚓”声也随着消失了,门外再次一片寂静。我一边敲打铁盆,一边悄悄爬上床,透过窗缝一看,随着外面声音消失,一盏盏小绿灯笼也次第熄灭了。

这样一来,我更来劲了,使劲敲着大铁盆,想把外面的狼群赶得更远一点。听外面安静下来,躲在床铺下面的黑子和四眼也前后钻出来,扬起脖子,“汪汪”地狂吠起来,真是狗仗人势啊!

想不到随着狗吠声,狼群活动声再次活跃起来,随着鬼火似的绿灯笼也点亮了,随后门板响起“咣”的冲撞声,想从外面冲进来。原来狼群不但没离开不说,反而随着声声狗吠发起了进攻。

狗和狼本是一个老祖宗,但后来狗被人类饲养、驯化,才从纯吃肉动物变成一种杂食动物,食物也有了保证,更忠诚主人了,哪怕遇到自己表兄弟,赶紧“汪汪”地叫着向主人汇报。而狼的主人只有它自己,变得孤僻、多疑、狡诈,更加憎恨这样可恶的表亲,一心把这对叛徒除掉,才冒着危险,不顾一切地冲向网房子。想到这儿,我朝床下的黑子和四眼大喊一声:“滚回去!”

不知道它们听懂了我的吆喝,还是狼嚎更有威慑力,两个家伙赶紧停止狂叫,弓着脊背,耷拉脑袋,夹起尾巴钻进床铺下面躲藏起来。看它们已经藏起来,才使劲地敲打大铁盆,终于把嚣张的狼群镇压下去。

就这样使劲咣咣几下,随后停下听听门外动静,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停下累得又酸又麻的胳膊,竖起耳朵,仔细谛听:门外已是一片寂静,狼群的活动声已经被呼啸西北风带走了,一个恐怖而难熬夜晚终于过去了,玻璃窗已经镀上一层蒙蒙灰。

天终于亮了,门外一片静寂。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派黑子和四眼先出去打探一下情況,看看狼群离开没有?

两条看家狗已经忘记昨天夜里发生过的情况,刚把房门拉开,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在网房子前空地上撒着欢,互相追逐。见屋外平安无事,才走了出去,围着网房子查看一圈,除了门框留下几处啃痕外,没发现更多企图攻击网房子苗头,更多狼爪印向网房子西南角跑去。走到跟前才明白狼群来到这里真正原因,一时令人哭笑不得。原来它们不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还是一群偷鱼贼呀!

到东大泡子攛冰窟窿打拉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水獭、狐狸和狼留下的踪迹,捡一点我们不要的小鱼小虾充饥。而拉网小队停网后,可能狼群找不到食物,才盯上网房子西南角三个大鱼囤。只是当时打鱼人还在网房子,狼群才不敢前来偷鱼。它们在远处嚎叫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如今可能它们发现渔民离开了,才趁着夜色前来偷鱼吃。而那三个柳条编的大鱼囤,每个鱼囤都装了几千斤鱼,仅仅一夜工夫,不仅被它们啃出几个大窟窿,里面的鱼也少了不少,足有几百斤。好在昨天夜里,我在网房子不停敲打铁盆,还有狗的叫声干扰它们偷食,没等到天亮早早地离开了。

知道它们的意图,我才放心了。但转身一想,别看这伙小偷天亮前悄悄离开了,但面对一场丰盛冻鱼宴席,决不会轻易放弃再次前来饱餐的机会。随着下一个黄昏降临,狼群肯定会再次卷土重来。

王队长他们离开的时候,只要我看好网房子,别冻僵了,顺便照看一下三个大鱼囤。现在想来,他们都错了。别以为只有人才会偷东西,其实禁不住食物诱惑而前来偷鱼的不仅只有狼,还有狐狸、水獭和熊瞎子。

3

去年夏天,我和张凤祥在卧牛河口布下一块淌网。第二天早晨,划船来到下网水域,才发现已经被人遛过,淌网乱七八糟堆放浅水里,上面一条鱼都没剩下,才知道遭贼了。把船划到岸边,发现泥滩留下一行脚印,也弄清楚偷鱼贼的身分,竟是一头熊瞎子干的“好事”。

看着那行脚印,我问张凤祥:“熊瞎子怎么会遛网呢?”他说:“你可别看熊瞎子走路时笨手笨脚,实际那个家伙可精呢,简直是个捕鱼能手。它不仅会遛网,还能赤手空拳逮住鱼呢!”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以为那头熊瞎子只是偶尔为之,不过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想不到几天后,類似事情再次发生了,真正领教了熊瞎子的蛮横。

那天早晨,我俩划船还是到卧牛河口遛网,远远发现一个黑东西出现靠近岸边浅水里。看见有人偷鱼,赶紧划船过去,还没等到了跟前,只能停船了。原来这次来遛网的,还是一头大熊瞎子,只见它把渔网一把把拽过去,发现网上有条鱼,生拉硬扯拽下来,坐在浅水里大吃大嚼起来,随后继续遛网。

看见那个蛮不讲理家伙,气得我俩火冒三丈,但不敢上前,只好拿起一根木棒子,一边敲打船帮,一边大喊大叫,想把那个偷鱼贼赶走。可那头熊瞎子像没听见一样,并不理睬我们,继续遛网,直到它把渔网遛完,也吃饱喝足了,才蹚着浅浅河水,慢条斯理向岸边树林走去……

如今已是寒冬季节,蛮横不讲理的熊早已钻进洞穴冬眠了,不再前来祸害人,想不到竟来了小偷,而且不是一只,足足一群啊!一旦这帮家伙把鱼囤看住,每天趁着夜色过来祸害一气,损失可不是几百斤鱼,甚至几千斤都挡不住,谁说这里没有偷鱼贼?

可如今,网房子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不仅要保护好自己,还得保护好不争气的黑子和四眼,更得保护好囤积这里的鱼不被狼群糟蹋,任重而道远啊!

要是张凤祥还在网房子,肯定有对付这些“偷鱼贼”的办法。但我最信赖的张凤祥偏偏不在网房子,只有我一个人,再就是不争气的黑子和四眼,还没等狼群走近,已经吓得屁滚尿流,哪能帮我把这群“偷鱼贼”赶走呢?

怎么又想起张凤祥?我和他一起划船捕鱼已经两年多了,遇到过很多事情,但每次都是他拿主意,告诉我该怎么对待,从没有我一人孤军奋战的时候。现在他不在身边了,我该怎么办呢?

昨天准备前来偷鱼时,它们并没直接向两条看家狗发起进攻,而是先在远处发出警告,好把碍事的黑子、四眼赶走,别妨碍它们前来吃鱼。现在我终于清楚狼群的意图,别管我还是两条狗,它们都不感兴趣,目光只是对准大柳条囤里的鱼,一心得到那些食物,填饱它们碌碌饥肠,顺利度过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但那是十几个打鱼人辛辛苦苦半冬的劳动成果,哪能让饥饿的狼群轻易得到呢?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不冒点风险,狼群肯定不会离开附近。尽管昨夜敲铁盆声暂时镇住狼群嚣张气焰,但只是权宜之计,不会把它们彻底吓走。面对这样一群狡猾对手,假如故伎重演,它们很快会识破其中破绽,知道我再敲铁盆子,不过是虚张声势,不放在眼里,可怎样才能让它们误以为这里还有很多打鱼人呢?

我苦思冥想,脑仁子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好办法。无意中,看见火炉旁摆着几双棉靰鞡,顿时有了主意。那几双棉靰鞡,是随着马爬犁队一起离开打鱼人留下的。

冬天在冰湖上攛冰窟窿时,溅起湖水打湿棉鞋,每个渔民至少得准备两双,替换着穿。何不把那些打鱼人不知道穿过多长时间、臭乎乎的棉靰鞡一双双摆放网房子屋檐下,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气味儿,而狼的嗅觉灵敏,肯定离老远就能闻到他们各自散发的不同气味儿,误以为这里还有很多渔民,轻易不敢靠近网房子。

仅仅摆放几双棉靰鞡,还无法让狼群深信不疑。它们肯定躲藏网房子附近树林里,发现渔民随着马爬犁离开,才敢前来偷盗抢劫。要是让狼群看见好多人在网房子出出进进,来个以假乱真,尽管一些渔民离开了,但还有些人留在这里。想到这儿,我笑了笑说:对不起了,只能借你们用一下了。

随后开始行动,把那些棉靰鞡摆好后,回屋穿一件羊皮袄,到室外抡起斧子劈一气木头,随后回到网房子再换一件,往回抱几趟劈柴。回屋里坐一会儿,再找一件换上,到卧牛河边担水。

一条挑水人踩出来的羊肠小路,连接了袅袅炊烟和汲水冰眼。没发现危险的两条看家狗,碎步轻快地挪动小路上,后面跟着扁担挑着两只水桶的我。

走下河堤,小路尽头是个冰窟窿。显然刚才挑过水,水面上还有一些小冰碴,清澈而甘冽河水还在缓缓流淌,水下鹅卵石清晰可见。捧一把水,尝一口,沁人心脾,就是太凉了,像静静的卧牛河床:寒冷、原始、粗狂。

时间仿佛这样凝固住了,我当然不能凝固住,劈完柴,担完水,领着黑子、四眼在厚厚雪地里再溜达几圈,而每次都换上别人放在网房子的羊皮袄,好让狼群误以为这里不仅只有我一个人,随便换上一件,“我”自然成了“别人”。

至于“别人”和“我”的长相如何,对躲远处的狼群来说,肯定不重要,不会看出“我”和“他们”之间有多大区别。就像我们看狼一样,都披一身浅灰色皮草,四条腿走路。而它们从远处观察我,自然长着两条腿,直立走路的“人”,况且散发的气味各有所不同,更像有好多人出出进进了。

想到这儿,我更加兴奋不已,不停地换着破皮袄,领着黑子和四眼在网房子外四处活动,给偷窥我的狼群留下深刻印象。当然,这一切只是疑兵之计,早晚肯定被狡猾的狼识破。这样做还是务虚,必须还要来点实的。只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万无一失。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网房子四周,除了打鱼人踩出一条羊肠小路,到处都铺满了厚厚积雪。我在半米多深积雪里隔十几步远,插一根柳木桿子,然后像猎人一样,布下一个“套”的草绳子。

这样做,当然不是我突发奇想。村子坐落街津山下,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狼偷羊赶猪的事。为防止狼跳进猪栏,把里面大肥猪赶走,不仅家家养一条看家狗,猪栏四周还布下“套”一样草绳,或破盆子吓唬狼。尽管那些草套子不堪一击,但多疑的狼不清楚布下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武器”,足以让它们望而却步。

夜色降临了,我没点亮油灯,守候火炉旁静静谛听。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西北风在旷野里刮过,响起阵阵嗖嗖声。看来我终于成功了,吓得狼群不敢再次前来造访了,不由得心里暗自得意:看来别管多么狡猾的狼,也斗不过猎人啊!

今天晚上,狼群不会来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拿起几根柞木柈子,续进火炉里,随后钻进被窝,很快睡着了。

午夜时分,我被一阵扒门声惊醒,听见从外面传来狗的哀嚎。知道又出事了,我赶紧下地拉开门,黑子和四眼赶紧钻进来,不用问,狼群肯定再次出现网房子附近。

看来我的假设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狼决不像我想象那样愚蠢。这天晚上,狼群连吃带祸害,又有几百斤鱼交代了。看来现实生活对狼来说,非常残酷,要想活下去,或活得更好一点,必须把牙齿磨尖磨快,把速度和力量练得更快更强,还得谨慎,再谨慎,别掉进猎人的陷阱,否则就会被淘汰,再见不到来年春天的明媚阳光了。

而当时,我只想到狼能闻到人散发的气味,不可能辨别出人的长相,以为只要换件羊皮袄,就能糊弄过狼。想不到我忽略了狼可以通过人的走路姿势,还有周围环境变化,知道网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前半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耐心地等待到午夜,发现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情况,才再次前来偷鱼吃。看起来这些天性方面,反应比较迟钝的人远不及狼啊!

4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别管摆放几双臭鞋,还是换上别人穿过的羊皮袄,甚至在柳木杆子挂个草套子,实际都是务虚,一旦狼识破我设下的计谋,当然不会把那些务虚再当一回事了,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

狼,就是狼,它们的想法绝不会按照人的设想行动。既然务虚已经破灭,必须给它们动点真章!可这个“真章”,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说,对付豺狼有猎枪嘛!没错,网房子确实有过两杆枪:一支“七九”步枪,一支猎枪,如今都被马爬犁队带走了。即使还有一杆猎枪挂山墙上,但凭我的眼力和手法,别说对付一群狼,可能连一只狼都打不到,在我的手里简直是根烧火棍。除了猎枪,不是还有狗吗?

网房子确实有两条狗,但它们只是看家狗,只会汪汪乱喊乱叫,对付一只狼可能还差不多,面对一群来势汹汹饿狼,早吓破胆了,不但不能帮忙主人保护家里财物,反而夹着尾巴,“嗷嗷”地不停哀嚎,祈求我这个主人来保护它。看它们这副可怜相,真恨不得给黑子、四眼各踹上几脚。

狗和狗也不一样,什么样的都有。有的忠诚可靠、恪尽职守,既看家护院,又保护主人。有的则像黑子和四眼一样,不仅有人养着,还定期定点喂食,不为生计而发愁。但话又要说回来,饭不是白吃的,想要吃上肉骨头,不能只会摇尾巴,讨主人喜欢,必须会看家护院,像猎狗那样敢向狼、熊等凶猛野兽发起进攻。

张凤祥不止一次对我讲过猎狗的故事,说猎枪和猎狗,是猎人两个最忠诚伙伴,甚至猎狗比猎枪还重要。面对野兽,猎枪可能还有勾不响的时候,但猎狗永远不会扔下主人独自逃命。

张凤祥曾养过两条好猎狗,但好狗命不长,他养的那两条猎狗都死在一头熊瞎子的熊掌下。那年春天,他在家里收拾菜园,村头突然响起熊的吼叫声。当时,吓得村子那些看家狗都惊慌地躲藏起来,只有他家养的两条猎狗向熊的吼声冲了过去。

看见两只狗冲出院子,张凤祥赶紧回家拿猎枪,随后跑去来。还没等他跑到熊跟前,一条猎狗已经倒下了,另外一只还不顾一切地向熊瞎子扑去……听他讲到这儿,我问:“你说的是不是今年秋天,咱们在黑鱼泡子打鱼时,碰到的那头大熊瞎子?”

他看我一眼,说:“不是那回事,要早几年呢,当时我还在捕猎队打猎。当时,我眼看着猎狗在熊身上狠狠咬几口,也挨了熊瞎子一巴掌,被高高抛向半空。尽管这样,那条猎狗还是不停往上冲,结果再次倒在熊掌下。当猎狗和熊厮打时,我已经赶到了,端起猎枪,瞄准熊头,还没等我勾动扳机,那头熊可能听见动静,眼看它抬起头来。我赶紧朝熊开了一枪,可子弹只是从它身边擦过,并没有击中那头熊瞎子……”

听他说到这儿,我几乎惊呆了。面对一头熊瞎子,最后结果可想而知了。那时,才听张凤祥说:“当熊瞎子吼叫着扑来时,几乎把我的枪管咬住。这个关键时刻,勾动了扳机,随着熊瞎子发出一声惨叫,重重倒了下去。”

听到这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两只猎狗最后怎样?”

“把熊瞎子打死后,一只猎狗还活着,另外一只已经被熊撕成碎片。我把还活着那只猎狗抱在怀里,看见它的肚子也被熊爪子豁开了,肠子都流了出来了。当时,我觉得这只猎狗可能还有救,顾不上看一眼倒下的熊瞎子,抱起猎狗向村子卫生所跑去,想求他们救救这只猎狗。可我抱着狗刚跑几十米元,没等跑进卫生所,那只狗咳嗽几声,吐出一团熊毛,随后脑袋耷拉下去……”

我惋惜地说:“从那以后,你再养过好猎狗吗?”

张凤祥说:“后来还养过两条好狗,你也看见了,并且让人把那两只猎狗带到黑鱼泡子。可它们最后结果,你也看见了,真是好狗活不长啊!从那以后,我再不打猎了,也没养过好猎狗。”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起来……

张凤祥提到黑鱼泡子发生的事情,我当然亲眼目睹过,不用他说也清楚了。可如今两条狗都不是猎狗,是两条让我们这些主人惯坏的看家狗,不仅有人养着,还按时按点吃饭,不为食物而劳力劳神,发生点什么情况,只需“汪汪”地叫上几声,自然有人跑出来查看动静。如今这里只有我一个主人,没有人能帮助它们,最后只能躲进网房子,以得到最后的庇护。当时,我真恨不得找一根绳子套在它俩脖子上,然后高高地拽起来,吊在树杈上,最后剥了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才解恨呢!

现在网房子除了我以外,再就是两条只会瞎汪汪的看家狗,随后该怎么办呢?尽管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该怎樣对付那群可恶的狼,真是束手无策,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对付它们的办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王队长让我们张开渔网逮水獭的事来。

对呀,渔网不仅只能捕鱼,还可以用来逮水獭,甚至抓野鸭子、抓水鸡、抓水老鸹呢!

那些水鸟并不是我们下网逮住的,当然也不是它们自投罗网,而是渔网上逮住鱼,才变成诱饵,使得那些傻乎乎的水鸟前去偷鱼,结果被渔网缠住,最后淹死水里,成了我们一顿丰盛晚餐。既然渔网能抓住水獭和水鸟,何不妨试试能不能套住狼,让它也尝尝被渔网套住的滋味呢?

想到这儿,我拍了拍蹲在我身旁的傻乎乎的黑子说:“别管什么时候,狼肯定斗不过人啊!”

黑子困惑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

它当然听不明白了,并很快站起来,从我的身边跑开,追赶前面奔跑的四眼,在网房子前面空场上欢快地追逐,扭打一起,滚了一身雪,玩得不亦乐乎。我可没工夫看它们打闹,把堆放网房子前大拉网一张张地拽开,挂在一根根竖起的柳木杆子上,把网房子和三个柳条鱼囤都围在里面。

黄昏时分,一圈一千多米长,两三米高的渔网栅栏终于竖起来,简直像布下一场天罗地网。我带着黑子、四眼站在网中间,打量一眼保护我们的保护伞。工作还没有最后结束,必须往网房子里多抱一些劈柴,当然那些不是用来吓唬狼,而是多准备一些烧柴,网房子里的火才不会熄灭,烟囱里一直缭绕着袅袅炊烟,除了让狼群知道这里有人看守以外,关键是夜里不必到外面往回抱柴。而网房子四处都透风,待在不烧火的房子里,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能冻僵。一番这样准备下来,到了晚上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躺在温暖网房子里睡大觉了。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像一个大火球,红红地悬挂洁白雪野上,天快黑了。不知什么时候,西南天空出现两颗明亮星星,点缀天边残霞。听说那两颗亮晶晶的星星,就是木星和金星。夜风再次刮起,网房子四周树木在狂风中摇晃,树枝像狂舞的皮鞭,在半空一下下地抽打,发出尖厉刺耳呼啸,蔑视着这个冬天。

5

一切如我所料,天黑以后,狼群准时出现网房子附近。

听见传来的一声声狼嚎,我赶紧趴在玻璃窗前朝外张望,可看了半天,并没发现一盏盏诡诈的小绿灯笼,更不要说看见狼的浅色影子。莫非它们发现网房子四周围起渔网的栅栏,才不敢贸然冲向柳条大鱼囤了?

果不其然,狼群在远处嗥叫一阵,随后消失了,再次恢复到固有的宁静。我已经两天没好好睡觉了,这个晚上也不打算看书了,躺在床上享受着温暖和安静。而床下的黑子和四眼也蜷起身子,把脑袋枕在它们的屁股上,安静地睡着了。

午夜狼嚎,再次打破这里宁静,随后被一阵狗吠声惊醒。我刚爬起来,猛地想到网房子四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狼群自投罗网了。想到这儿,我再次躺下,暗暗地想:乐意嚎叫,你们尽情嚎叫好啦!

告诉你们,如今网房子外可不止只有“务虚”的草绳套子,还有渔网等待你们呢!假如你们不把渔网当回事,一头撞进网里,肯定有你们好果子吃了。

我躺在床上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有只狼不是好声地嗥叫起来,还夹杂着杂沓跑动声,屋里黑子和四眼随后跟着叫起来,一时屋里屋外乱成一片。

外面肯定出事了,否则,它们不会这样乱跑乱跳。这时,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借着朦胧夜色向外面看去。只见泛着灰白雪地上,有几个黑影不停地跑来跑去。

这个夜晚,再安静不下来了,不时响起狼的挣扎声,惨叫声,还有杂沓奔跑声,直到黎明时分才安静下来。

天终于亮了,但我还是不敢贸然行动,先把门推开一道缝,朝昏蒙蒙野外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狼的身影。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走出去,先派黑子、四眼出去探听一下敌情,然后再行动,那样才比较安全。

两条不知道深浅的黑子、四眼到外面查看一下,随后一边狂吠,一边向东边跑去。看见两个家伙大摇大摆向前面跑去,我随后推开门,拎起那根用来顶门的柞木棒子走出去,一眼发现有只狼真的被渔网缠住了,周围布满了杂乱爪印。

不难看出,昨天夜里这个家伙试图从渔网钻过去,到围在里面的柳条囤前再次偷鱼吃,结果一头撞在渔网上,挣扎着想从中逃脱。结果它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多,尽管很多狼跑过来帮忙,试图把渔网咬破,救下它们的伙伴。直到东方渐渐亮了,狼群才不得不暂时离开这里。

我拎着柞木棒子走过去,指着蜷缩渔网里的狼,狠狠地骂道:“你不是凶,不是狠嘛,想不到你也有耍熊的时候啊?”

骂罢,我举起手里柞木棒子,正准备朝它狠狠砸下去。想不到那只狼竟从渔网里挣扎站起来,龇牙咧嘴地恶狠狠瞪着我。看它那副凶狠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阵发冷,把举起的柞木棒子放下同时,心虚地向四周瞭望一眼。

网房子西边,是蜿蜒的卧牛河,东南两个方向是黑黢黢森林,此刻正从夜色中挣脱出来,一棵棵伫立积雪里的树木已经从朦胧中显现出来。此刻,尽管天已经蒙蒙亮了,狼群也不在跟前,但我清楚它们肯定没走多远,可能这会它们正躲在附近树林里,监视这里一举一动,等待下一个黄昏到来。

我和张凤祥在卧牛河打鱼已经两年多了,不仅见过熊、猞猁和狐狸,而且也见过成群结队的马鹿、狍子和野猪。单独行动的野兽,不可能有一个伙伴,一旦被猎枪射中,只要没被打死,只能独自逃窜。而那些成群的野兽,听到枪响,更是仓皇逃窜,绝不会为了拯救同伴而向猎人冲过去,惟有不可小觑的,只有狼群了,一旦天色再次渐渐暗下来,狼群会再次前来拯救这只被渔网缠住的灰狼。

狼群不仅是一种最团结的野兽,而且报复心特别强。其中一只受到危险,狼群绝不会丢下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很可能这股狼群正躲藏附近树林里,向我这边悄悄地窥视。一旦它们看见我用柞木棒子把这只狼打死,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一个寒颤。可不把这个家伙打死,下面该怎么办呢?

我站在空旷雪野上,思考好一会儿。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它放掉再说了。或者说,只要让这个家伙品尝到被渔网缠住的严重后果,今后狼群才不敢再来这里捣乱了。

想到这儿,我为自己最后决策而更加兴奋了,持着柞木棒子,小心翼翼走到狼前,想把缠在它身上的渔网一点点摘开,好把里面的狼放走。看见我拎着一根柞木棒子走过来,那只狼从渔网里再次挣扎着站起来,噤起鼻子,露出锋利牙齿,发出愤怒咆哮。

气得我朝它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想挨打吗?”

现在,狼已经被渔网死死缠住了,难道还用害怕它吗?看见柞木棒子一次次探过来,那只狼不仅一次次拼命挣扎,还试图向我发起反击。但它整个身子都被渔网死死地缠住,还能挣到哪去呢?没挣扎几下,再次被渔网绊倒了。

我就势冲上前去,用力把它死死地摁住。而越是这样时候,狼越感觉到威胁,没命地反抗挣扎。恰是它这样表现,更彻底暴露出它的胆怯,像一只受到攻击而无力反抗的癞皮狗一样,弓起身子,夹紧尾巴,不敢向我们这边看一眼,只有一声声惨叫发自喉管的深处。

“也没怎么你,叫什么呀?”我嘲笑地看着它,从高处向低处看去。而这时,高低相似的黑子和四眼依然十分紧张,下伏前身,隆起后身,随时发起进攻姿态,也只有这个时候,只有对手被渔网束缚起来,它们才能摆出这种进攻的姿势。狼当然看不起这两条狗,立刻跳起来,但渔网里的它当然跳不起来,连咬带挠,还是无法挣脱,无奈地倒下去,甚至连两条狗再次冲到身边都没动一下。

看见渔网里的狼不再挣扎,我才再次走过去,试探着一点点把渔网从它身上挑起来。我一边往上挑着渔网,一边暗暗地想:这样也好,必须让它牢牢记住这次教训,一旦离开这里的时候,才不会返身扑过来,尽快向远处逃去。

我想要的,也是这样结果。在柞木棒子死死压迫下,那只狼终于彻底老实了,再没有发起反抗,甚至柞木棒子往下挑渔网时,它都没有动一下,一直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地。莫非它这会清楚我的意图,知道想把它放掉?还是它已经折腾半夜,累得没劲了,或彻底屈服了?

看着一动不动蜷伏渔网里的狼,可能才会想到什么叫做“落寞无助”,或者什么才叫做“失魂落魄”。不要有那么多联想,更不要有这样的怜悯,狼就是狼,人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它们,就像许多动物永远无法理解人一样,不,人还有屈服的时候,狼永远都不可能屈服。即使我打算把它放掉,也不是出于对这只狼的怜悯,更不是姑息纵容。独自生活这样荒芜的旷野里,哪怕只有几天,为避免再次遭到“四面楚歌”囧地,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只狼很老实,往下挑渔网也容易多了。我把最后一缕渔网挑起来,随后朝后退了两步,跟那只狼保持一定距离。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紧紧盯住狼,一旦发现它有什么反常举动,手里还有一根可以对付它的柞木棒子。

这会儿,不仅我很紧张,站在一旁的黑子和四眼看见狼从渔网里站起来,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浑身毛发都竖起来,直伸尾巴,龇牙咧嘴,一边“汪汪”狂吠,一邊一向后退去,这时我也有点后悔了。不过还好,那只狼站起来并没向两条看家狗看一眼,甚至也没向我这边看一下。它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向前迈出一步,随后继续慢慢走去。可能它走了几步,也可能有十几步,突然一步蹿出去,在狺狺犬吠声中向冰封卧牛河岸跑去。看见仓皇逃窜的狼,黑子和四眼的顿时胆子大多了,一边狂叫,一边追赶上去……

眼看那只狼刚跑到冰河岸边,随后响起一声狼嚎。还没等这只狼的叫声停下,对面黑森林里已经响起狼的回应。听得出来,狼群确实没有离开这里,这个清晨一直藏在对岸的黑森林里。

听见对岸传来一阵阵狼嚎,黑子和四眼立刻停下追赶脚步,朝黑森林“汪汪”地叫了两声,随后开始撤退了,径直朝我这边跑来。看着它俩一副惊慌模样,我情不自禁地对它们说:可怜的狗啊,你们放心吧,它们可能不会再到这里捣乱了。

那只刚刚离开的狼,快速跑过卧牛河,向呼唤它的黑森林跑去。看着渐渐远去狼的身影,我已经感觉到它这次离开后,绝不会再来网房子了。

那只狼很快跑进树林里,四周响起阵阵狼嚎,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消失远方响起的林涛声里。听着远去的狼嚎,尽管我无法理解它们的嚎叫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它们之间肯定有着语言交流,还有感情上的沟通。即使它们其中一只受伤了,或掉进猎人设下的陷阱里,也不会像其它动物那样扔下同伴而不顾,只顾仓皇逃命。这就是狼,一直守候卧牛河对岸黑森林里的狼群行动已经足以证明了。假如这天早晨没有这样做的话,今天晚上这里将成为狼的天下,甚至不惜一切地大举进攻,像幽灵一样,在网房子四周不停地游荡,嚎叫。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暗自庆幸:今天举动简直太聪明了!

现在,狼群已经离开了,晚上肯定不会再听见狼的嚎叫。事实再次证明了我的猜想,不仅这天晚上,以后几天里,这里也没有听到狼嚎。这片空旷的荒野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澎湃林涛声,再就是寒冷和寂静。别管猎人还是渔民,必须学会欣赏冬天旷野里的寒冷和寂寞之美。

6

这个寒冷和寂寞之美中,我向缭绕着袅袅炊烟的网房子走去,而跑在我前面是欢蹦乱跳的黑子和四眼……

几天后,王永泉终于率领着马爬犁队返回来了。他们看见网房子四周布满渔网,听完我讲述放掉那只狼的故事,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半天直不起身来,而二愣子随着冷笑两声,才说:“你已经把狼套住了,咋没给它几棒子,缝一床狼皮褥子呢?尤其每年春秋两季,狼皮褥子不仅暖和,还防潮,轻易不得关节炎呢!”

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说,张凤祥已经开口了:“二楞子,这次把你留在网房子,麻烦可大了。很可能我们这次回来,再见不到你了。”

“张大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二愣子不服气地说,“难道我还能让狼吃了?”

张凤祥笑了笑,一句话没说,也可能他觉得不用说了。二愣子还是不服气,指着我说:“他也不比我多只眼睛,也没多个鼻子,能比我强多少呢?”

“他是不比你多只眼睛,也不多个鼻子,只比你多一点脑子。看来,他确实没白看书啊,知道的知识比二愣子强多啦!”

二愣子还是不服气,他问:“张大哥,你说明白点,他比我到底强在哪儿?”

张凤祥说:“你怎么还听不明白呢?刚才没听他说过嘛,放那只狼离开的时候,狼群当时正躲藏对岸树林里。如果他当时真的动手打狼,躲在树林里的狼群会立刻冲上来,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最后的结果还用再往下说吗?”

张凤祥想了一下,随后说,“二愣子,你一定记住,狼是一种最团结,也是一种最记仇的野兽,轻易不能招惹它们……”

“那样的话,咱们在黑林子发生的事又该怎么解释呢?”没等张凤祥把话说完,二愣子随后问。

张凤祥淡淡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二愣子还想说什么,却被王队长打断了。他让所有渔民连夜把马爬犁装好,明天好起早赶路。随着一声号令,所有人忙碌起来,装鱼的装鱼,打包的打包,直到把所有活计忙完了,才回屋吃晚饭。

王队长回来了,不用张凤祥带队了。第二天早晨,我俩站在网房子外面,看着十几个老板子摇晃着鞭子,赶着马爬犁离开网房子,沿着卧牛河道越走越远,消失河床拐弯处,我俩才向网房子走去,前面跑着黑子和四眼。

送走王队长他们,这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孤独了,张凤祥和我将一起生活在网房子,使我不由得想起那只被渔网套住的狼。

这个荒芜的旷野里,狼并不占有多大优势,一只狼甚至像狐狸一样胆怯,不仅打不过生活这里的熊和野猪,更不用说猞猁了,但只要有几只狼集聚一起,便什么都不惧怕了,不仅能征服雄壮的大马鹿,还能追赶上快速奔跑的狍子,甚至连凶悍的棕熊和大孤野猪都不是它们对手。看来狼群最大的优势,就是它们的团结,也只有这样团结精神,才能使它们无敌于天下,勇往直前,战胜一切对手。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暗暗地想:那是一种多么可贵的狼的精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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