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任自强

时间:2022-02-14 08:24:53 

修瑞

“强子,强子,赶紧出来!”任老书记一边指给程昱说前边那个村子最西头独门独院的水泥砖房就是任自强的家,一边隔着参差不齐的木障子冲着屋里喊。

任老书记在石砬子村当村书记已经有近三十年时间了,一辈子高风亮节,带领村民们搞生产任劳任怨,虽然没能让村子富裕起来,但至少家家户户都能吃饱了饭,摘掉了“讨饭村”的帽子,有几户家里还买了小汽车。提起任老书记,村里人没有不念他好的。

然而,千好万好的任老书记也有“污点”。这个“污点”就是他的亲侄子任自强。任自强今年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却总是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他娘走得早,前些年因为偷东西,他前前后后被拘留了不下五次,硬是把他爹给气死了。没有了他爹整天的唠叨,任自强更是无拘无束了,把自家的地包了出去,包地的钱都用来换了酒和下酒菜。钱花完了,积蓄也没有,酒瘾一上来便今天偷张家一只鸡,明天偷李家几斤大米。得了东西,就拿去商店里换酒喝。任老书记管了他三年多,可他连他亲爹的话都从来没听过,怎么可能服任老书记的管教,有几次差点儿没把任老书记气得心脏病犯了。村里人不堪任自强三番五次地偷东西,但看在任老书记的面上,最多就是当面数落任自强一通。任自强倒是也不否认,一边用手指抠着耳朵,一边翻着白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这回,全国开展精准扶贫工作,县里把任自强列为了扶贫对象。尽管任老书记一百个不愿意,甚至专门到县里反映他侄子的情况,希望县里能够把任志强的名额撤掉,但县里没同意。任老书记为这事儿在家里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总自言自语说给党和政府拖了后腿。

包保任自强的任务被安排给了县委宣传部的程昱。这不,程昱这次去石砬子村,就是去实地了解任自强家的情况,看看怎么样能够帮助任自强实现脱贫。

“好像家里没人。”任老书记连喊了好几声,程昱都没见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回应,以为任自强没在家。

“那小子肯定在家呢。我估摸着又是喝多了,这会儿还光腚趴炕上睡呢。”任老书记抬手看了看表,上午十点一刻多一点儿。

任自强家的院门敞开着,院子不小,却除了干枯的前一年生的杂草之外,再没有旁的什么。

任老书记指着院子的一个角落说道:“年前我给弄来一车柴,就堆在那儿了,足够我这个侄子用一年的。可这刚一开春,就都没了。我问他哪儿去了,他竟然说给卖了,换了几瓶酒和一斤猪肉。”

“那他现在怎么办?这才刚开了春,晚上还是挺冷的。”程昱问。

“冻着他活该。再说,其实也没多冷,冻不死人。”任老书记说得气愤。

“冻不死人,冻病了也不好啊。回头我想办法给他弄些柴过来,得先给他解决了这个生火的问题。”

“您可别给他弄柴。我这每天让他去我那儿拿,每次我就只给他几块柈子,给多了怕他又拿去换酒喝了。程领导,您这事儿得听我的,千万别给他弄柴来。那可不是帮他,是害他。”任老书记赶忙站住脚,十分认真地跟程昱说道。

“那行,那这事儿就先放一放。”

任老书记走在前头,拉开任自强家的房门,进屋前,指着房檐下一个破了洞的燕子窝说:“前年来了一对燕子在这儿做窝,刚生了蛋,就让强子连窝端了,下了酒。”任老书记边说边摇头叹气。

程昱抬头望着那个燕子窝,隐隐还能看到几根老燕的毛。

就像任老书记说的那样,程昱进到屋子里的时候,任自强果然躺在炕上睡得正酣,半个屁股露在被子外面。炕上的另一侧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倒着一个空了的白酒瓶,瓶子边散着十来块带骨头的熟肉。桌子下面、地上散落着一些被啃过了的骨头。

“您看,我没说错吧。他这样子真没法帮。要不您回去再跟县里说说,别管他了。”任老书记一脸的无奈与惭愧。

“这事儿是已经定了的,帮肯定还是要帮的。而且,我想总还是会有办法的。”

任老书记见程昱说得坚定,叹了口气,走到任自强身边,脱掉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朝着任自强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下去。

“谁他娘的打我?”任自强猛地坐了起来,怒着眉毛,两眼瞪得溜圆,眼珠子满是血丝,脸上还粘着一根细骨头。见是任老书记来了,手里还拿着抽他的鞋子,砸吧了几下嘴,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抻了个懒腰,低声抱怨道:“来就来呗,打我干嘛。”

“这是猫肉吧?哪儿来的?”任老书记指着桌上没吃完的肉质问任自强。

“猫,哪……哪有猫啊?”任自强结结巴巴回答。见任老书记怒着脸一直盯着桌上的肉,赶忙赔笑道:“你說这个啊,这是耗子肉。”

“你少跟我瞎扯。耗子骨头有这么大吗?”

任自强扭过头装作找裤子穿,不回答。

“这谁家的猫?”任老书记追问。

任自强穿上裤子,又掀开被子翻找袜子,仍然不回答。

“我问你话呢,是不是偷的陈老蔫儿家的那只?”任老书记提高了嗓门,把手中的鞋子扬得更高了些。

“谁偷了?我可没偷。是它自己跑过来的,还把我这手给挠坏了。你看,你看。”任自强伸过手给任老书记看。任老书记气得手直哆嗦,正想用手里的鞋再抽任自强几下子,任自强赶忙张口说道:“你别打人啊。这还有外人呢,让人家看笑话。”

“你还怕别人笑话?你有脸皮吗?”任老书记被气得不停喘着粗气,看了看身后的程昱,羞愧地真恨不得用手里的鞋子抽自己几个嘴巴。

“家丑啊,家丑啊!”任老书记自言自语道。

“怎么就家丑了?”任自强挑着眉毛,不耐烦地反问。

“你是?”任自强望着一旁站着的程昱,上下打量了一番。

“哦,我叫程昱,是县里过来的。咱们县这不是在开展精准扶贫工作嘛,我是专门包保你的。”

“啊,不是来替陈老蔫儿找猫的就行。”任自强长出了一口气,随手从桌上捡起一块肉丢进嘴里。“你刚才说包保我,什么意思?是要给我钱吗?”任自强突然想起来程昱刚刚说的话,一脸期待地望着程昱,眼神雪亮。

“呃,也不能这么说。怎么说呢,就是在未来几年里,想办法帮助你脱贫。”

“脱贫?对呀对呀,您看看我家,啥也没有,实在是太贫了。您要是真能帮帮我,我谢谢您。”

“你少在这儿哭穷。你看看你这,整天有酒喝有肉吃的,你哪里穷了?”任老书记听不下去,插嘴数落任自强。

任自强拉下脸白了任老书记一眼,旋即又笑脸望向程昱道:“昨晚上这不是有这么只猫嘛,我就拿出来家里唯一的一瓶酒,不,是半瓶酒。”说完,任自强专门又强调了一遍,“我可是好几个月都没吃过肉了,这半瓶酒还是去年开春,别人给的。就昨晚喝了一口,还让您给赶上了。我跟您说啊,我是真穷,您可得帮帮我。”

“放心,我这次来,就是先了解了解情况,看看能用什么方法帮你。”程昱说。

“还什么方法,直接给我点儿钱,我不就脱贫了啊。这个最直接,也最有效果。”任自强倒是不见外,厚着脸皮道。

“你还要不要脸了?人家是来给你想办法,帮你脱贫的。不是来养着你的。你听听你说的混账话,我都替你寒碜。”任老书记忍不住,又站出来指着任自强骂道。

任自强不耐烦地扭过头去,低声嘟哝着,“你不帮我就算了,人家想要来帮我,怎么着,你还想拦着啊。”

“你再说一遍!兔崽子,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任老书记原本就在气头上,听了任自强刚才的话,更是火上浇了油,朝着任自强的脸,就把手里的鞋子撇了过去。任自强倒是躲闪得快,鞋子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撞到了墙上,然后掉在了炕上。

“老书记,您消消气。您看您这是干嘛。我觉得您侄子说得挺实在的。我今天来也就是想听听实话。”程昱站出来缓和场面,扶任老书记到炕沿边坐下。

“你看,还得是城里的领导说话有水平。”任自强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把掉在炕上的鞋子捡起来还给任老书记。

“那您打算怎么帮我啊?能给多少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人家是来指导你怎么自食其力。得靠你自己养活自己。”任老书记连咳了几声,惭愧得不敢看程昱的脸。

“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一些钱,但是可能不会很多。我这次来主要就是看看你的情况,听听你个人的想法。”程昱简单打量了一番任自强,遂问道:“你身体还好吧?”

“还行,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儿营养不良。”任自强嬉皮笑脸回答道。

“你还营养不良?你瞅瞅你这一脸的肥肉,你哪营养不良了?”任老书记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说。

“人家跟我说话呢,你老插什么嘴。”任自强白了任老书记一眼。

“你有地吧?”程昱问。

“有,给包出去了。就那点儿地,辛苦一年也收不了多少粮食。挣不着大钱,我就给包出去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出去打打工?我看你现在身体还挺好的,出去打打工,每个月怎么着也能挣一千几百块钱。”

“我也想找啊,这不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嘛。”

“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在县城里给你找个活儿。”

任自强一听程昱要给他找活儿干,赶忙摆手说道:“这要是去年我还真就能出去干点活儿,今年不行了。您看,我这手都抖成这样了,怎么干活儿啊?”任自强抬起右手臂,刚刚还好好的手臂突然就抖个不停,看上去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似的。

“程领导,咱们走吧。您别听他在这胡扯。刚才手还是好好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病成这样了?他就是懒,不愿意出力气干。”任老书记起身拉程昱准备离开。

“谁胡扯了。我这是真的。刚才手没抬起来,看不出来。我这只手只要一抬起来就这样,而且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程昱看得出来,任自强可能确实不想出去打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既然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他抬眼向窗外望了望,偌大个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你会养鸡吗?”程昱突然问。

“养鸡?”任自强被问得一头雾水。

“我看你家院子这么大,在院子里养百十来只鸡,搞搞庭院养殖,空间足够。而且养鸡不难,投入不大,也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任自强拧着眉毛不言语,不知在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等鸡养大了,我可以帮你联系买家。如果你在院子里养上两百只,用不了几个月,等鸡出栏了,少说也能挣上一万多块钱。”程昱接着说。

“不行不行不行,程领导啊,您要是真给他弄来鸡崽子让他养,他还不都给吃了啊!”任老書记对任自强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连路过他家院子的耗子都能给抓了吃,何况是满院子的鸡呢。

“吃几只不要紧的。”

“他可不是吃几只,他能把所有的鸡都吃了,连骨头都不吐。”

“这个可以,这个绝对可以。您要是真给我弄来鸡崽子,我保证一只都不吃。我吃它干嘛,我还指着它们帮我脱贫呢。”任自强赶忙打断任老书记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任老书记问。

“我拿我的人格保证。”任自强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人格?你有人格吗?”

“我怎么就没有人格了?要不,我给写个保证书,我再按上手印。我要是把鸡给吃了,你们叫警察把我抓进去。”

“程领导,您别信他的,还保证书呢,他上回发誓说再偷东西就出门让车撞死,可当天晚上就把村东头老刘家的一只鸭子给偷吃了。他连毒誓都不怕,写个保证书能有什么用?”任老书记说。

“你看,你要是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人是会变的嘛。我这次是认真的。我是真想好好干点事儿,我也老大不小了,到现在也没娶上媳妇,我能不着急嘛。”任自强说得诚恳。

“行。既然你愿意搞庭院养殖,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用写什么保证书,我信你。”程昱说道。

“您怎么还能信他的话呢。不能信啊!”任老书记急得直跺脚。

“您说的都是真的啊?”任自强问。

“是真的。”

“您是领导,您说话可得算话啊。”

“当然。”程昱回答说。

“其实吧,我这院子足够大,我还能再养点儿别的,比如养两头猪什么的。”

“你个兔崽子,你还得寸进尺了。”任老书记眼睛死死瞪着任自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任自强不理睬任老书记,几次故意欲言又止。程昱听得出来,任自强是在暗示帮他抓两只猪崽子来养。程昱没有回答行或者不行,在任老书记的拉拽下,出了任自强家的门。

“领导啊,您答应我那鸡的事儿,可得说话算话啊!”任自强怕程昱反悔,急急忙忙穿了一只鞋就跑到门口,冲着程昱的背影喊道。

程昱跟着任老书记走后,任自强哼着小曲回到炕上,拿起倒在桌上的酒瓶,将瓶子里剩下的几滴酒倒进嘴里,再拿起一块猫肉胡乱啃了几口,倒头继续睡了。

大约过了一周时间,程昱再次去了任自强家。这一次不是空手去的,他给任自强带去了两百只鸡雏、两只猪崽和一些饲料。程昱很是认真地给任自强讲解了一些关于养鸡和养猪的知识,任自强却始终盯着那些鸡雏和猪崽,左耳朵听进右耳朵冒出的。临走前,程昱帮忙把任自强家后院废弃了的猪圈修补了一番,再次嘱咐任自强一定要好好搞养殖。

“放心吧,我保证不偷吃。”任自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

程昱给任自强送去鸡雏和猪崽后的十来天里,任自强每天还是照样去任老书记家拿柴柈子。每次去的时候,任老书记都会问他鸡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偷吃之类的问题。起初任自强还会回答一句“好着呢”,后来就只是翻个白眼。再后来,干脆不去拿柴柈子了。

任老书记信不过任自强,去过几次他家,仔细数了院子里散养的鸡雏,又去后院看了看猪崽还在不在。

不多久,任老书记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时间。期间,程昱去给任自强送过几次饲料,每次都是任自强迎在门外,接了饲料,便以各种理由匆忙把他送走了。因为还是不放心任自强,任老书记起不来床,就让儿子去任自强家看看院子里的鸡还在不在。任老书记的儿子尤其不待见任自强,虽是应了他爹的话,却只是到村子里转了一圈,还没走到任自强家便回了,只说鸡养得还不错。连续几次,都是这般回话。任老书记察觉到儿子回话时,眼神有些游离,且讲话结结巴巴。尤其是问起还剩多少只的時候,儿子竟然随口说了句一百九十九。两个月以前就只剩下一百九十八只鸡了,怎么两个月过去了,即使没有折损,也不可能多出来一只。任老书记越想越不对劲,顾不得家人劝阻,硬是拄着拐,顶着正午老大的太阳自己去了一趟任自强家。

不去倒是还好,这一去,任老书记差点儿被气死在任自强家里。

任老书记仔细数了三遍院子里的鸡,只剩下不到九十只。房门口还散落着一堆鸡毛,看样子是早上刚拔下来的。

任老书记三步两步进了屋里,举起手中的拐杖便打向酒醉在炕上的任自强。

“你个王八犊子,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任老书记一边抽打着任自强,一边喘着粗气骂道。

任自强被任老书记的拐杖打了两下便醒了,一边躲闪着任老书记的继续抽打,一边不耐烦地回应道:“你不在家里老实躺着,跑我这儿抽什么疯!”

“我抽疯?你说,程领导给你带来的两百只鸡呢?”

“那不是在院子里呢嘛,你看不见啊!”

“我看见了,只有八十七只。剩下那一百多只都哪去了?”

“怎……怎么能就八十七只呢,昨天还有九十只的。”任自强皱着眉若有所思。

“昨天还有九十只?你他妈的一天就吃了三只?”任老书记既诧异又气愤。

“谁一天吃三只鸡了。我没吃。”任自强抵赖说。

“你说你没吃,那鸡呢?”

“死了呗。你又不是没养过鸡,死几只很正常的。”

“好,你说死了。那死的鸡在哪儿?”

“扔了。”

“扔了?那你告诉我,你门口的那一堆鸡毛是怎么回事儿?我看你是都给扔进你的肚子里了吧。”

任自强觉得自己再没办法狡辩下去了,索性就承认了。

“行,我承认,我是吃了几只。人家程领导当时不是也说了嘛,我可以吃几只。你也听见的。”

“你这叫‘吃几只吗?你两个月吃了一百多只!”任老书记狠狠地抽了任自强一拐杖,不想拐杖被任自强接住,顺手夺了过去,丢在了炕里。任老书记一时间找不到合手的东西继续打任自强,气得狠狠跺着脚。

“你这酒哪儿来的?”任老书记问。

任自强不做声。

“拿你院子里的鸡换的对吧?”

任自强还是不做声。

“几只换一瓶?”

任自强砸吧了几下嘴,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表情说道:“两只。”

任老书记听罢,抓起桌上的一块骨头便扔向任自强。刚把骨头扔出手,任老书记突然怔住了。骨头?这是……

“猪呢?”任老书记突然意识到,从他进了任自强家的院子,这么长时间,就没听见一声猪叫。

“什么猪?”任自强开始紧张起来,假装听不懂任老书记说的话。

任老书记不想再问任自强,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转身便出了门。不多久又拿着一根从猪圈上拆下来的木条进了屋。任自强猜到任老书记去看了猪圈以后,肯定会拿着什么东西回来打他发泄,提前掀起桌子挡在身前,自己躲在炕里。任老书记拎着木条朝着任自强抡了十几下,都被桌子给挡住了。罢了,打不动了。

“你看你这老头子,都这么大年纪了,生这么大气何苦呢。不是有个什么挺有名的人说过嘛,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是,我是把两头猪都给吃了,还吃了那些鸡。我这是在及时行乐。再说了,这白给的东西,不吃白不吃。”任自强不知羞耻地说了一番他的道理。

“那是白给你的吗?那是人家领导帮你脱贫的。你给吃了,你怎么脱贫?”

“我都打听过了,他们都是有扶贫任务的,而且到年限必须完成。只要我没脱贫,他们就得继续帮我。回头你就说我家的鸡得了禽流感,猪得了猪流感,都死了。让他再给我弄一些过来。这回我保证好好养。人家是当领导的,吃公家饭,肯定有钱。人家不会差这点儿钱的……”

任老书记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倒地昏了过去。

还好抢救及时,任老书记在县医院里躺了三天,终于醒了过来。他是个倔老头,犯起倔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动。他顾不得家人劝阻,醒来后就让儿子陪着去了程昱的单位,进了程昱的办公室。一进屋,扑通一声就给程昱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书记您这是……”程昱赶紧把任老书记搀扶到椅子上。

任老书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任自强吃鸡吃猪崽的事儿说了一遍。

“程领导,算我这个老头子求您了,您别管他了。他思想上就有问题,您就是给他再多物质上的帮助,也没用的。”任老书记说。

程昱皱了皱眉,思索了一番。“我们说什么是精准扶贫?我们是要在物质上提供帮扶,让贫困的人们在物质上摆脱贫困,但我们更应该做的是从思想上帮助他们脱贫。这样的扶贫才能效果长久。”

“狗改不了吃屎。这么多年了,他要是能改,早就改了。您就别管他了。”

“我要是不管,他生活不下去了,早晚还是要去偷东西。”

“偷东西就让警察把他带走,让他蹲监狱。”

“那蹲完监狱呢?还是没法生活,还是会继续偷。所以,我们不能不管他。我相信他会改变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对方法。”

又过了大半个月,任老书记康复出院了。

中秋节的前一天,任自强又拎了两只鸡,换了一瓶白酒回来。因为任老书记去过了任自强常去换酒的那个商店,不让店里再换酒给任自强。任自强换不到酒,就从一个走村卖散酒的酒贩子那里灌了一瓶。

下酒菜当然还是一只鸡。酒喝得正酣的時候,任自强突然觉得肚子疼得厉害,胃里像起火了一样,头怦怦地不停跳着,像似脑浆子要蹦出来一般,额头的汗珠不断聚集,成股地流下。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他扯着嗓子喊救命,他把桌上的酒瓶子撞到了地上,摔得稀碎。可是没有人来救他。他有些后悔不该把程昱给他用来随时联系的手机拿去换了酒,不然这会儿还能打个电话出去求救。他冷笑,他知道村里所有的人都盼着他早点死,他笑自己怎么活成了这么个样子,他恍惚间看到了村民们正看着他痛苦挣扎而拍手叫好。他觉得眼睛开始模糊,手脚已经不属于他了,然后是身体,然后是头脑。

任自强猛地从梦中惊醒。他醒来,身在医院,手上还挂着吊瓶。病房里除了他,还有任老书记。

“大伯,您送我来的?”任自强哑着嗓子,声音微弱。

“是程领导送你来的。他去你家慰问,看到你喝假酒中毒了,硬是把你从家里背出来,送到的医院。”说着,任老书记从兜里摸出五百块钱,递到任自强手里。“这钱也是程领导给你的,让你好好过个节。他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任老书记在病房里跟任自强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一早,任自强便出院了。他走得匆忙,走得面色凝重。

任自强出了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县城里待了一整天。他在程昱的单位附近等程昱出现,然后悄悄尾随程昱。他见到了一个住在破旧平房里,和靠着收废品维持生计的姥爷一起生活的十来岁的小姑娘。程昱花了一百多块钱,给他们送去了月饼、水果和两斤多猪肉。他看到了程昱从一辆生了锈的手推三轮车上搬下来一个铁炉子,一些柴和一堆玉米。是的,他在路边支起了一个小摊,卖了四个多小时的烤玉米,一穗两块钱。在任自强的意识里,他是当官的,是吃国家饭的,他应该是开着小汽车,住着大房子,他应该出手阔绰,随便买个什么东西,都要给人家小费的。而他眼前的这个在县委上班的公务员,他和其他摆地摊的小贩、农民没有两样,他也穿普通的衣服,他为五毛钱跟人讲价争得面红耳赤。

任自强最后尾随程昱走了大半个小时,去了临近城郊的一处普通民房,看上去无论是房舍还是院子,都比他自己家要小。那是程昱的家。他扒在墙头看着程昱带着刚买的半斤猪肉和几块最便宜的月饼进了屋,他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拍着手欢呼有肉吃,他三十出头却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的媳妇正在为年近七旬下身瘫痪的婆婆擦屎擦尿。

任自强不说话了。任老书记跟他说的都是真的。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任自强早早就进了县城,走进了程昱的办公室。

“程大哥,我他妈的是混蛋。以后您别再管我了。”任自强跪在程昱面前,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程昱赶忙扶任自强起来。“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不让我再管你了?”

任自强起身抹了一把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说道:“因为我叫任自强。”

说完,任自强转身离开了程昱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任老书记给程昱打来了电话,说任自强外出打工去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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