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其事地生活

时间:2022-02-14 08:17:45 

作者简介:

何荣芳,安徽省作协会员,铜陵市作协理事。2014年五月开始中短篇写作,已有作品在《安徽文学》《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作家天地》《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椰城》《金山》《红叶》《湖海》《洮湖》《大地文学》《大森林文学》和《新安晚报》《羊城晚报》《中国教师报》《扬子晚报》等杂志和报纸上发表。

1

山叶子是我的外婆。

外婆的名字本来应该叫春梅、秋香之类,高家大小姐就这样说过。但她有负众望,我外祖奶奶给她起的名字就叫山叶子。外婆的名字随意得就像秋风中纷飞的蒲公英,但她一辈子都活得郑重其事。

山叶子舀瓢清水洗了锅。锅本来没有什么东西可洗了,锅底上沾着的一点玉米糊,早被她六岁的小儿子常乐用手指刮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用清水洗了三遍。洗净,擦干。她拿出一把木勺,合掌握住,高举过顶,默默祈祷,然后把它放在锅中,用力让它旋转起来,迅速地盖上锅盖。她想对灶王爷讨个消息,来年的雨水将下在何方。

她听到木勺还在惯性地转动,轻轻的哒哒声仿佛灶王爷的喃喃细语。她相信明天早上,灶王爷就会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如果来年雨水好的话,她就不用把孩子送人了。

孩子们今晚肚子里有了点食物,现在都安静地睡了。山叶子不想进屋,她站到了门前的老杏树下。门前栽杏,屋后栽桑,这也是按照老规矩来的,但是他们一家却没有兴(杏)盛起来。老杏树形容枯槁,有点像她的丈夫侉子了。杏树下的一棵月季倒是还葱绿着。如果年成好,除夕夜里的肉汤可以喂它一点,来年它的花就会开得又大又艳,高家大小姐是这样跟她说的。可惜,今晚没有肉汤喂它。

风,打着唿哨从旷野里碾过,从树梢上跌下,从屋顶上滚下来,扑得山叶子满头的短发都挣脱了发箍的管束,全飞舞起来。侉子带着两个大儿子——常富和常贵——去了风来的方向,把小儿子常乐和女儿常荣丢给了她。他们的孩子都有像模像样的名字,绝不阿狗阿猫地敷衍。侉子说,一家人不能绑在一起饿死,江北要是年景好些,他会来接她和小儿女。

山叶子使劲耸耸鼻子,风中嗅不到她亲人的气息。风,又干又冷,夹带着流浪的浮尘,嗅不到一丁点雨意,也嗅不到雪花的讯息。哪怕下一点薄雪也好啊,山叶子想。

雪花却来了。它们似乎在空中踌躇了一阵,然后就欢欢喜喜地飘落下来。沸沸扬扬的,面粉一样铺满了山川,白得刺眼。山叶子拿了一只脸盆要去装面粉,又觉得脸盆太小。丢下脸盆,赶忙拎出水缸边的一只大木桶。拎了木桶往外走,顺手又抄起脸盆。一只脚慌慌忙忙地刚迈过门槛,却给女儿的哼哼声给拽了回来。

山叶子醒了,看了看身边两岁多的女儿常荣。女儿含着自己的大拇指在梦中哼哼唧唧,她晚上吃的玉米糊比常乐还多了两勺,这时又在梦中找吃了。山叶子生怕碰醒了她,轻轻朝外挪了挪身子。

听老人们说,以前饥荒年月,老天下的雪是和面粉一样的。人们用它烙饼,发馍,擀面,做疙瘩汤,吃也吃不完。吃不完,有人就开始糟蹋它了,把它装进布袋里给孩子做尿片。老天爷发怒了,就再也不下面粉。

要是还能下一点面粉多好啊。山叶子回味着梦中看到的铺天盖地的一场面粉下来的情景,蜡黄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哪怕就是薄薄的一层面粉也好啊,场院里,屋顶上,稻草堆上,就是枇杷宽大的叶片上收集来的,也可以够常乐、常荣和自己吃几天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想看看锅里那只木勺的欲望,就像一只想从蛋壳里挣脱出来的小鸡,不断地扑腾着,撞得山叶子心口咚咚地响。但她必须要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木梳蘸了水,梳光溜了黑漆漆的头发,用侉子手工制作的藤条发箍,把它们管束妥帖。漱口,净面,洗手,这才忐忑地站到灶台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唉,木勺的柄不是落在它起始的地方,看来今年这里又没有雨水了。占卜的结果使山叶子很沮丧,她软软地站在灶台前,呆呆地看着锅里的木勺,泄了做事的心气。

看样子,孩子真的要送给薛家了。

2

一个月前,山叶子去西冲周家做针线活,认识了薛家姆妈。

山叶子女红做得不错,会裁剪男女老少四季的衣裳,她缝制的衣服针脚细密得像小芝麻粒,整齐得好像被刀切过。苏绣、湘繡她都会,拈针如蝴蝶翻飞,行针如蜻蜓点水。她绣出的荷花能嗅得到幽香,她绣出的鲤鱼能激起浪花。她给常荣的兜兜上绣了一个桃子,半边粉红,半边鲜红,还配了三片绿油油的叶片。常荣的口水就常常沾到桃子上,鲜红的那半边,都已经被她啃烂了。

山叶子的一手好女红,都是在高家陪大小姐时学会的。山叶子八岁时跟着当厨子的寡母进了高家,高老爷不给女儿读书,却请了几个教女红的老师回家来。山叶子陪了高家大小姐整整十年,不仅学会了女红,也学到了很多规矩。懂得的规矩越多,她对生活就怀有更多的敬重,就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种仪式。

大小姐嫁给上海一个船商的公子后,山叶子就嫁给了来南方补锅、修伞、配钥匙的侉子。

侉子有一身好手艺,山叶子会一手好女红,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滋润。端午时一定要包粽子,一定要挂了香囊、佩戴了艾叶才出门。中秋要端了月饼去院子里赏月。过年时,孩子们一定要穿新衣服、新鞋子;用红漆的食盒装了三牲敬祖宗。山叶子陪了大小姐十年,过日子也学会了很多讲究。比如“食不言,寝不语”,一家六口围在桌上吃饭,只能听到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绝不许孩子们问这问那;比如,“饭前一口汤,赛过良药方”,哪怕再匆忙,山叶子也要给每餐做一口汤,青菜汤也好,豆腐汤也罢,让大家饭前喝一口。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谁知道旱灾就来了呢?半年前,他们八个月大的小女儿饿死后,侉子也带着两个大儿子回老家去了,好好的生活就被撕零碎了。

山叶子去西冲给周家姑娘绣嫁妆,本来不应该带着孩子的。她老脸皮厚地带上他们,想让孩子也能蹭口饭吃,这在她内心,是多么愧疚的一件事啊。西冲山地不多,但有龙涎凼。那股清泉夏天凉津津得入骨,冬天却冒着腾腾的热气。在西冲老人的记忆中,它从来就没有干涸过。因而,西冲的土地就像丰润的少妇肚皮,还能照常生长庄稼。

山叶子多带了两张嘴到周家干活,周家女人虽然不说什么,但一张马脸就整天黑黑地耷拉着,三叶子少吃饭,不吃饭,她却视而不见。

周家的邻居姓薛,开着小杂货店,夫妻年过半百,却膝下空空。山叶子带着常乐和常荣在周家干活,薛家姆妈一有空就把胖胖的身躯摇晃了过来,拉住两个小家伙的手,哎呦哎呦地叫着,还时不时地从柜台里抓一把糖粒子带过来,引逗两个小家伙叫她“姆妈”。

山叶子一连三天都带着一对小儿女到周家干活,周家干瘦的女主人,终于像被点着的干柴,一整天烧得乒乒乓乓。晚饭前就给山叶子结算了工钱,说剩下的活不做了。

夕阳中,山叶子拖着一团沉沉的身影下山时,薛家姆妈从山道上滚了来,她扯住山叶子的衣袖,弯了腰喘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常乐,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话,就一并喘了出来。山叶子把两个孩子拢到身后,急急地说:“你且放我们走吧,我回去跟孩子的大大商量一下。”

山叶子不想把孩子送人,却没有东西来喂养他俩。她也只能做汤给他俩喝。山叶子一板一眼地做着汤,她用开水冲了咸盐,蘸一筷头香油,撂几粒葱花,给孩子们一人一大碗。常乐和常荣也会嗞嗞地喝得不抬头,等到他们知道也只有汤喝了,便开始哭。常乐瘪了嘴抹泪;常荣却是竭尽全力地去哭。常荣的哭声很尖利,哭声中奔突着愤怒和委屈的利器,那声音能掀翻锅盖,砸烂米缸,剪碎山叶子脆弱的心脏。

腊月底,家里实在没有东西糊口了,山叶子就主动去西冲找薛家姆妈。山叶子说:“让孩子跟我在一起过个年吧,过了十五我就送过来。”薛家姆妈也替山叶子难过,但说话声中却掩藏不了欢喜和激动。她欢欢喜喜地给山叶子拿了几瓢玉米粉和十几根山芋。山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

玉米粉和山芋,在山叶子精心筹谋下,使娘仨的日子,像疲惫的老牛拖着的车子,歪歪扭扭地又行进了一程。看见常乐狼吞虎咽地喝着玉米糊的样子,山叶子心尖上像坠了一块铁砣。吃了人家的玉米粉和山芋,如同花掉了人家的定钱。

山叶子开始憎恨侉子了。

年前,指望他来江南接她娘仨的,过了年却还没见他的踪影。眼看年十五就要到了,侉子,你这个砍头鬼,怎么还不来?山叶子心焦焦的,像田野里一碰就碎的枯草,遇到一点火星子就能腾起一片火海。

除了做汤,山叶子再也没有东西给孩子们吃了。

米缸早已见了底,连老鼠都不再光顾她这个家。菜地里的莴笋才有指头粗,已经连皮带叶的全烀着吃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白森森的树干,冤魂般立在门前屋后。田野里一片焦褐色,青草和野菜的种子,全都还龟缩在土里。即使这个时候有雨水,它们也还不敢冒了严寒发芽的。

山叶子开始收拾屋子,像要出远门那样,把常用的东西都洗净、晒干、归整。常荣看见妈妈用草席把整个灶台盖严实了,就蟪蛄似的亮开了嗓子,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山叶子在常荣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常荣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肠子挣断了才肯罢休。山叶子便抱了女儿也哭,“你那个遭枪杀的老子,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怎么就不记挂我们娘仨……呜嗚呜……”

正月十四这天,山叶子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常荣换了一件新一点的衣服,替常荣梳了两只羊角辫。娘仨都换上了新布鞋,都是千层底的。穿戴整齐了,山叶子才背了个小包裹,锁上了家门,带着两个孩子走上了村道,像走亲戚去的样子。

3

山叶子走出村口岔道时,回头朝东边的西冲看看,在心里对薛家姆妈说了声:对不住了。

山叶子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向北走。他们走得很慢,太阳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术,也懒洋洋地挂在天上不肯动。而黑夜又像凝固的胶液,总也退不掉。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样的长啊。

山叶子学会了乞讨。她站在人家门前,垂下眼皮看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请求给点吃的。别人能给的,却也很有限。大多数人家会告诉她:“哪有吃的?去别处吧。”

也有人像躲苍蝇一样躲着乞讨的人,见到要饭的来了,就嘭的一声关上大门。偶尔才会要到半碗稀饭,或者一块山芋。

“大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那天,山叶子正坐在石桥上给常荣喂一块山芋,突然听到了侉子的声音。猛抬头,眼前见到的却不是侉子。一个邋里邋遢的黑汉弯腰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掉漆的搪瓷缸。

“你是江北的?你知道苏马店吗?”山叶子急急地问。

“知道的。俺家离苏马店三十里不到。”

“我婆婆家也在那哩。那里收成好吗?”

“好什么好?一年多没有看到像样的雨,河底都张开大嘴了。”

山叶子说她丈夫半年前就投奔老家去了,她现在就是要去江北找他。那黑汉瓮声瓮气地说:“宁往南行千里,不向北迈百步。”黑汉劝她赶紧带着孩子往南行,说江北好多人都过江来讨生活呢。

山叶子瘫坐在石桥上,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心灰灰的,像一片被风遗忘的枯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而被发箍管束的短发,终于在风中凌乱了。侉子和两个大儿子,在她木木的脑海里沉沉浮浮,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

去哪呢?

远处有山,青色的山!

那是和庄稼一样的色彩!能够让人眼睛发亮的色彩。它很容易让山叶子想到了水,想到了东边西冲的龙涎凼。

山叶子准备带着孩子往山里走,向南。她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回头朝着风来的方向望望,然后闭了眼,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下来,砸在脚前的泥土里,砸出噗噗的声响。

她一只手攥住常乐的手,一只手攥住常荣,紧紧地攥着。娘仨瘦小的身影,在灰白的羊肠乡道上,又开始慢慢向南移动了。

腿沉得走不动的时候,她就想侉子。

侉子,是她当厨娘的母亲替她相上的,母亲说那小伙子长得体面,人很勤快,心眼好使。侉子买了郭跛子的剃头铺,在老镇立了足。山叶子陪大小姐去绸庄,故意绕道从他门前过,瞅见他兜了块黑围裙,坐在门槛边替人补锅、修伞、配钥匙,晚霞落在他身上,让人感到暖暖的。大小姐朝她眨眨眼,她脸上便落了一块火烧云,烧得耳根子发烫。

他们的婚礼虽然有点简朴,但也是有模有样的。合婚庚帖放在祖先的香位前,整整摆了7天。然后是纳礼,请期,一切都按照祖先们定下的规矩来。婚礼那天,侉子衣服簇新地亲自来迎,她是被一顶红色小轿抬进郭跛子的剃头铺的。

侉子黏着她,天一黑,就要抱她上床。他待她好,舍不得碰疼她;她整天笑吟吟地围着他转。郭跛子简陋的剃头铺,被他们过成了蜂房,空气里都飘着甜滋味。他们生了五个孩子,日子虽然越来越艰难,但依然过得从容不迫,谁想到一场旱灾就来了呢?

山叶子背着常荣,身后跟着磕磕碰碰的常乐。母子三人在日光底下慢慢地移动,仿佛被自己的影子拽住了,走得不利索。常乐的一双大眼睛,越发的大了,整整占了半张脸,脖子细得只有脚腕子粗,吃力地顶着大大的脑袋。常荣已经不再动不动就瘪嘴嚎哭,她软软地伏在山叶子的背上,只能像一只病貓一样哼哼唧唧了。

山叶子胃里着了一把火。是看不见火苗的炭火,她像一块要被煨化的铁,两腿软得没了筋骨,虚汗不断地冒出来,她解开对襟布衫的衣襟,又解开棉袄的衣襟,可是还是热。过一条小田沟时,她浮肿的腿不听使唤,没有跨过一尺来宽的田沟,一头栽进了干枯的田地里,常荣被甩出去了一米多远,只是哼了两声,却没有哭。倒是常乐滚过来,一边拽着山叶子的胳膊,一边大声地哭喊“妈妈”。

“常乐,让妈睡会儿。就睡一会儿。”山叶子说。

山叶子就软软地进入了梦乡,那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隧道,她漂浮在隧道着,犹如鱼儿游在水里。她很轻松,也很惬意,却不知道该往隧道的哪头游。她就在隧道里来来回回地折腾,心里越来越焦急。

“快吃啊。快吃啊。”她看见了侉子。侉子一只手里擎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白膜,另一手来拽她。山叶子睁开眼,常乐蹲在她身边,几根水嫩嫩的白萝卜跳进了她的眼里。

“哪里来的?”

“那里。”常乐怯怯地指向坡下。山叶子吃力地昂起头来,顺着常乐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溜绿意。她知道常乐去偷了抢了,她本来应该揍他的,狠狠地揍他的屁股。他们是规矩人,是不可以犯这种明显的错误。常乐也知道妈妈会打他,所以他耷拉下了脑袋。一颗大脑袋,似乎随时都要从无力的颈脖上滚落下来。

“吃吧。”山叶子柔声说。常乐眼睛亮起来,顾不得萝卜上的泥土,张嘴就啃起来。常荣也不再哼哼了,坐在泥土中贪婪地看着哥哥。

山叶子坐起来,用衣襟擦干净萝卜上的细泥,正伸手递给常荣,一个黑黑的身影罩住了她,她的手一哆嗦,萝卜又掉进了泥里。

萝卜的主人吴谷生,像一截石磙子戳到了他们面前。

吴谷生黑着脸,哆嗦着两片紫桑葚似的厚嘴唇,准备咆哮。但看到山叶子的那一刹那,他就成了断了发条的机器狗,被定在了田埂上。后来他就坐在田埂上,咧着大嘴叉子盯着山叶子看。这个女人尽管风尘仆仆,却依然让人感觉到干干净净。她秀气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难为情地乞求着他;她敞开的胸怀热腾腾,像揣着两块大馒头。吴谷生看着山叶子小口地啃着萝卜,他粗大的喉结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起来。

吴谷生背起了常荣,走在仄仄的田埂上。他的身后,跟着常乐和山叶子。

吴谷生给娘仨熬了一锅喷香的山芋粥。

山叶子帮吴谷生收拾杂乱的屋子,吴谷生嘻嘻地跟在她身后。吴谷生的笑容里糊了一层猫屎,让他看上去更加猥琐。他落在山叶子身上的目光黏稠稠的,鼻涕一样让她恶心。

山叶子帮他收拾厨房时,看到了半缸山芋干,她的眼睛亮了亮。吴谷生跟到厨房,动手解她的麻布裤带。山叶子紧紧地攥住腰间的裤带,把脸磨向一边。她知道,她不能给,她是侉子的女人。她也知道,她不能不给,她是常乐和常荣的母亲,她不能让他俩饿死。

“你找个媒人吧。”许久,山叶子勾了头,带着哭腔低低地说。

“找个媒人,至少要废掉老子一个南瓜。”吴谷生不想松手。山叶子便一直紧抓着他的手僵持着,目光越来越冷峻。

“好吧。找个媒人。真是穷讲究。”吴谷生只得放手,不满地咕哝着。

山叶子执意要有一个婚礼,吴谷生虽然不情愿,却也没有法子。他买了一对喜烛点燃,摆了三菜一汤的“宴席”。汤是白菜汤,菜有凉拌萝卜樱子,红烧萝卜,最难得的,还有一碗兔肉焖干笋。没有请其他的客人,媒人已经抱了一只老南瓜,高高兴兴地走了。常乐和常荣,吃得不抬头。山叶子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侉子在她的心里蹿上蹿下地跳,痛得她眉头紧锁。

到了夫妻喝交杯酒的时候,吴谷生端过来两杯白开水。

端起茶杯的那一刻,山叶子的心颤了颤,蜡烛的红焰映入了杯中,她看见了两枚红枣卧在红糖水里,侉子羞涩的笑脸在水中荡呀荡的。山叶子把胳膊交叉到吴谷生的臂弯里,把清水递到了嘴边,两颗大大的泪珠滑落到杯中,溅落的声音砸得烛光晃了晃。

4

吴谷生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让山叶子浑身发软。久违了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酥麻的电流好像一触即发,即刻她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来。

要飞了,山叶子的天空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闪电,闪电照亮的是侉子一张灰白的脸。愧疚,像一条蛇游进了山叶子的心里,她立即把两条腿伸得笔直,让身体紧绷僵硬。风筝终于断了线,在没有风的夜空中,一头栽向黑暗。

山叶子不能飞,飞,会让她有一种罪恶感。吴谷生觉得他操的是一具僵尸,他不满了,抓她,拧她。她的胸脯上,腰眼上,大腿上,遍布了青紫的淤痕。山叶子咬着呀,任他折腾。

吴谷生说,你得给我生个我自己的孩子。

山叶子不言语,每次吴谷生空木桶样从她身上滚下来,她就会立即起床,按照厨娘母亲交给的方式处理身子。她不想和吴谷生生孩子。她知道,吴谷生有了自己的孩子,常乐和常荣就成了夏天的火炉子,冬天的西北风,处处招人嫌了。

谷雨前一天,山叶子把自己洗得香喷喷地放在床上,却死活都不许吴谷生碰。

“又作什么怪?”吴谷生狠狠地捏住她的胸脯,山叶子痛得只吸凉气。

“放手啊。明天要祈雨哩。”

“二月二不是求过雨了?明天又是什么日子?”吴谷生虽然不满意,但到底雨水比做爱更为重要,他还是乖乖地躺下了。

谷雨这天,一大早,山叶子就换了干净的衣服,篦子蘸了清水,把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用藤条发箍箍紧了。用皂角洗了手,又用清水浇了两遍,才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地给龙王跪下,高举燃香过顶,不住地乞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她把一套求雨的仪式恭恭敬敬地做完,还不放心,又端了满满一碗清水放在香前供着。

这天,山叶子便不断地看天。天灰蒙蒙的,像米店紧闭的大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告示牌,它不说“没有”,也不说什么时候有。让你心中总燃着一朵小小的火苗,又让风把那朵火苗摇得东倒西歪。

吴谷生带着常乐去山里收弓夹子,看看他们的晚餐是不是有了着落。山叶子想说:带把伞吧。看看天,这句想说的话,就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山叶子扫完地出来仰头看看天,摘完菜又出来看看天。后来她干脆坐到院中桃树下,一边缝补吴谷生的破衣服,一边不时地看天。天空忽而黑沉了一块,忽而又亮一块,像魔术师的手,不断挑动着看客的神经。山叶子的心便忽而舒展,忽而又紧缩起来。快到中午时,空中那点能点燃心中火苗的雾气终于散了,阳光普照,山叶子的脚边,乱糟糟地落满红红的花瓣和黑黑的花影。脸被阳光烤得热乎乎的,心里却凉汪汪的。谷雨不下,无水洗耙——老话是这样说的。

山叶子知道,干旱这个恶魔一时半会儿还会缠着大地。心里泄了气,身子便懒起来,她撂下吴谷生的破衣服,不想再缝了。山叶子不怪老天爷,她知道老天爷一定有它的道理。

午饭时分,吴谷生独自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竹做的弓夹子。

“常乐呢?”山叶子吃惊不小。

“他没有回来吗?”吴谷生躲闪着山叶子的目光,含糊其辞地说,“我以为他自己先回来了哩。”

“恶狼!恶狼!你把他给我找回来!”山叶子疯子般地扑过去,像一匹野马样对着吴谷生又捶又咬。

吴谷生只得跟着山叶子又去了山里。最终他们在一条山沟里找到了已经哭得精疲力尽的常乐,他满脸都是被荆棘划伤的血痕。山叶子问他怎么和吴伯伯走散了,常乐只是惊恐地看着吴谷生,什么也不敢说。

这晚山叶子不断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常乐被狼撕得一块一块的,一会儿梦见他滚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里,他惊恐的呼喊声在满山回荡。山叶子满身大汗地把自己从梦中拽出来,拍着心口不住地安慰自己:幸好只是一个梦。但身边吴谷生的鼾声又让她打了一个寒颤。

山叶子不再让吴谷生带常乐进山,无论到哪里她都带着两个孩子,不敢把他们单独交给吴谷生。甚至,晚上也不敢睡沉,生怕睡沉了,孩子们突然就消失了。

吴谷生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5

山叶子决定带着孩子们走,是在快过端午的时候。

虽然一直没有得到雨水的滋润,但这个季节,大地还是透出了一层灰蒙蒙的绿意,像久病的人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田畈、沟底和背阴的树丛底下,还能寻到马兰头、婆婆丁、马齿苋,这些野菜尽管瘦巴巴的,但毕竟使人多了一口吃的。山叶子便整天带着常乐和常荣去山沟沟里挖野菜。

常荣拎着小竹篮跟在妈妈身后,发现野菜,便用瘦竹枝似的手指指着大叫,如果连续发现几棵,她便会咯咯咯地笑出声,快乐得好似捡到大元宝。常乐懂事多了,他知道和妈妈拉开一定的距离,才会有更多的野菜进入他们的竹篮。他还要和妈妈比比,谁采得更多。

但是,有一天就出事了。

这天,晚霞从山岗上慢慢剥离时,山叶子艰难地直起腰来。她磕掉铲子上的浮土,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挽起竹篮。女儿轻飘飘的,瘦得像个小人影子。

“常乐,回家喽!”

常乐没有回应。山叶子四处看看,没有看到常乐的小身子,便扯开喉咙喊起来:“常乐——常乐吔——回家了哦!”她以为常乐就在哪丛灌木后面,或者被一把巴茅草遮挡了。她扯开嗓子喊了两声后还不见常乐出来,立即慌了。她抱着女儿发疯地在树林里寻找,一边哭着喊“常乐——常乐——”

……

后来扛着土铳的吴谷生就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惊恐不安的常乐。

山叶子扔下女儿,一把抱住常乐。“你去哪啦?去哪啦?”

常乐惊恐地看看毫无表情的吴谷生,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山叶子恶狠狠地盯向吴谷生,但一触到吴谷生浮肿的脸庞和愁苦的眼神,她心里的恨意立即像风中的柳絮,散了。她恨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

这天晚上常乐就发烧了,不停地抽搐。山叶子相信常乐是吓掉魂了。她坐在儿子身边,不停地拍著他的胸脯,口里喊着:“常乐吔,不怕哟——快快回家喽——”心里已经有了离开这里的打算。

端午前的某天,山叶子趁着吴谷生扛着土铳进山时,一手牵着常乐,一手攥住常荣,匆匆忙忙地上路了。这回她的目标很明确,去东山的西冲。

他们走得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打上包裹。

山叶子拖着一对儿女快步在官道上走着,厚厚的灰尘在脚下噗噗地呻吟,仿佛它们也想远行。每一阵风来过,它们就钻进风中,趁风飞扬。每一个行人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都会急速地攀附而上。山叶子娘仨,不仅鞋面变得土头土脸的,裤管上也灰白了半截,就连脸上和眉毛上都沾满了灰尘,鼻孔里一股泥腥气。

随着路边植物颜色的加深,西冲也就慢慢地近了,仿佛能嗅到龙涎凼的水汽了。带着孩子拼命赶路的山叶子,这时反而不肯走了。她在路边的一块山石上坐下来,摸出衣兜里的最后一把山芋干,分给常乐和常荣吃。山叶子抚摸着常乐头上稀疏的黄发,用衣襟一点一点擦净他脸上的灰尘。

“见了薛家姆妈,要记得喊人。”

常乐点点头。

“嘴巴放甜点,受了委屈别哭,没有人喜欢好哭的孩子。”

常乐又点点头。

“你可能记住自己的姆妈?”

常乐抬起脸,茫然地看着姆妈,忘记了点头。山叶子抹了一把眼睛,笑着说:“这鬼天气,尽是灰。”

三叶子打算,在孩子正式交接给薛家姆妈时,要有一个规规矩矩的仪式,要高插了燃香,在菩萨面前说清楚,三叶子把孩子交给薛家姆妈,薛家姆妈要把孩子当作亲生的。如果薛家姆妈要她在契约上按下手印,她会用右手的食指按上一个清清楚楚的箩。

薛家姆妈站在短短的柜台后面,眯着眼打量突然出现在屋内的山叶子娘仨,日光从敞开的大门扑进来,聚光灯似的罩在他们身上,细小的粉尘在日光中上蹿下跳。薛家姆妈脸上没有山叶子期待的惊喜。

“来了?”薛家姆妈礼貌地打招呼,语调中连生意人该有的热情都没有,但她一点也不缺少生意人的精明。

“对不住了,我们耽误了时间。”山叶子嗫嚅道,她本来想编个理由搪塞一下,薛家姆妈朝她摇摇手,很大气地表达着她的理解。

“那就留下孩子吧。”薛家姆妈看一眼常乐,好像常乐就是一件山货。山叶子气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路上,她准备了好些话要带给薛家姆妈,希望薛家姆妈在孩子不听话时,要想到他只是孩子。希望薛家姆妈把孩子当成亲生的……但山叶子说不出口,生怕说话不恰当,惹薛家姆妈生气,迁怒到孩子身上。

薛家姆妈见山叶子扭扭捏捏的,眉头就拧成了两个结。山叶子以为薛家姆妈会向她做些交代,比如以后不许她再到西冲来,孩子养大了不许相认之类的话。但薛家姆妈没有说,只是又从屋里拿出几瓢玉米粉,装在一只蓝色的布袋里,无声地递给山叶子。山叶子知道这是在赶她走了。

山叶子看看常乐,常乐正仰了头,瞪着一双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山叶子又看看常荣,常荣含了一根手指站在柜台前,看着柜台面上一摞芝麻饼流口水。山叶子迟疑了,心乱了,手中的蓝色布袋无声地滑落到地上。常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的心尖尖上的一块肉……

她却看着常乐哭了,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儿子是不能随便送人的,是要留着传递烟火的。她迅速地抹了一把泪,把女儿往薛家姆妈身边一堆,拉起常乐就走。

身后响起了常荣惊天动地的哭声,一边哭着,一边“妈、妈、妈”地叫着。薛家姆妈也迅速地撵了过来,一把抓住山叶子的胳膊,好像抓的是一个贼。

“说好了的,把儿子给我的,怎么就变卦了?”

山叶子哽咽着说:“儿子已经七岁了,已经懂事了,你养不熟的。”

“嫂子,那丫头也鬼精灵的,也怕是养不熟呢,你还是带回家自己养着吧。”薛家姆妈鼻孔里直喘粗气。

山叶子扑通一声跪在了薛家姆妈面前,泪水扑簌簌滚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拉着薛家姆妈的手不肯起来。

山葉子送人的那孩子,就是我母亲。我小舅常乐,在那年七月,过完了他七岁的人生。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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