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莲
一
周末的上午,当太阳都映红了整个窗帘的时候,郭爱美才从床上起来。陈方向还在睡着,他昨晚写杂文睡得晚,快天亮了才来到的卧室。年近五十的人了,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他在郭爱美的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什么,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躺在了郭爱美的身边。
郭爱美嘻嘻笑着,明知故问:“你摸什么嘛?”
陈方向望着房顶,说:“感觉。”
郭爱美就伸手朝陈方向的腿根儿抓去,嘻嘻地说:“有感觉了没?”
陈方向夹紧两腿,推开郭爱美的手,呵斥到:“快睡你的吧。”
郭爱美一向闭上眼睛就能睡死,睁开眼就能精神,这着实让陈方向羡慕、嫉妒、恨。没有办法,他年轻起就开始睡眠不好,这二三十年下来,都成习惯了。
夜里陈方向没有感觉,郭爱美没有被折腾,她醒的就早。醒早了,她也不起,躺在床上想事玩。也没有具体的事,就是东想想西想想的,直到把阳光想满了一个大窗户,她才懒散地爬起来。
郭爱美拎着保暖壶去了菜市场,买了豆浆和油条。先去了陈方向父母家,伺候着陈方向的老父老母吃了饭,她又把老两口的脏衣服都泡进了洗衣机,才拎着剩余的豆浆和油条回了陈方向的家。她以为陈方向还没有起,钥匙转动门锁的时候,动作小心翼翼。可当她进了门,却看见陈方向正在洗手间洗漱。她问:“咋起这么早?”
陈方向满嘴的牙膏泡沫,他用手一指他的卧室,口齿不清地说:“你赶紧收拾去,把你的东西抱你屋里去,一会儿她过来。刚打电话了,现在她人在路上了。”
这消息可不爽,“她”是陈方向有证书的妻子,郭爱美忙放下手里的豆浆油条,鞋子都没有来得及换,就蹿进陈方向的卧室去抱有关她“嫌疑”的东西了。
抱了一趟,又去检查,还有蛛丝马迹。清除了蛛丝马迹,再一细查,还有新线索。主要是“她”离开这个家太久了,郭爱美占据这个屋、这张床也太久了。折腾了半天,郭爱美忙出了一身汗,她一屁股坐到陈方向的大床上,说:“就这样吧。”
陈方向过来眯着小细眼睛跟着检查,看了半天,说:“把你的长头发捡捡,那儿,那儿。”
郭爱美只好爬上大床,眼睛挨着床找了半天,问:“哪儿了?哪儿了?”
“那儿,那儿!你看不见?眼瞎啊?”陈方向不耐烦地斥责着她。
“那是床单上的跳线。你那眼神,不戴眼睛你都分不出白天晚上,还说我。”郭爱美把那根扎眼的跳线使劲拽下来,嘴里嘟囔着下了地。
门铃清脆地响起,郭爱美一打愣,陈方向朝她骂:“你快藏储存间去!”
郭爱美忙踮着脚跑进储藏间。陈方向扫视了一眼四周,见尘埃都落定,就一手抓着裤腰带,装出刚从厕所里出来的模样,急匆匆去开了门。
二
陈方向的名誉妻子——“她”回来了。
“如如,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买奶茶、油煎包。”陈方向面对着妻子赵晓如坐立不安。
赵晓如坐在沙发上,手套都没有摘,她说:“陈方向,你说你这样拖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感情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非得要这个死了的婚姻?”
又是离婚的事。结婚证在陈方向这里放着。主动权在他这里。陈方向穩住了心神,他找了支烟点上,慢悠悠地说:“我不跟你离。”
赵晓如一把从他嘴上抓过烟,三两下就撕烂了,扔到茶几上,大声质问:“你说,你想要什么条件吧?这房子这房子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都给你。”
陈方向咧嘴苦笑了,说:“这些本来就都是我的。”
赵晓如理屈,也是,房子是陈方向单位分的,家具是陈方向跟她结婚前自己买的。她三年前嫁到这个家,是空着两只手来的。只可惜她在这个家里只生活了短短的半年,就搬出这了个家。之后,她也就是电话里跟陈方向提议着离婚,很少很少再回这里了。
陈方向之所以死死扣住他们那张蒙灰的结婚证不放,倒不是他有多么地爱赵晓如,而是他不想折腾了。五十岁的人了,离了再娶,还能找到再比赵晓如年轻漂亮、热情时尚、事业有成、小有名气的女人?不可能的。陈方向怎么说也是一位有名的文人,他很要脸面,“赵晓如是他的夫人”这个称呼,在省内外,给他争足了面子。
“看在我们曾经爱过的份上,就请你跟我离了吧。陈老师,爱你的女人那么多,哪个不比我贤惠,温柔。”赵晓如从包里摸出烟,抽出一支点上。这娘们儿,以前那么地讨厌他抽烟,现在竟然把烟吸得如此流畅。陈方向倒想上去一把把赵晓如嘴上叼着的烟抓过来撕掉。
“我不跟你离。”陈方向喉结鼓动了下,咽下一口唾沫。看到赵晓如,他就想吃东西,这是他在第一次见到赵晓如就滋生的习惯。赵晓如比他小近二十岁,大半年不见,这个女人兴许是减肥减的,身体更苗条魅味儿十足了。
脚底下的楼板“咚咚咚”地响起来。陈方向和赵晓如都知道,这是住在楼下的陈方向的父母在叫人了。陈方向的父母都瘫痪在床,因此家里一直雇着保姆,只不过换得很勤,有时一年就要换几个。不是陈方向的父母看不中保姆,就是保姆伺候不了那老两口。
陈方向站起身,想下楼去,可踱了两步就又回来,坐下了。
赵晓如问:“保姆呢?”
郭爱美是赵晓如离开这个家后,陈方向从中介所带回来的。带回来之后,有名有望的陈方向连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山里来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瓜裂枣的中年保姆搅合到了一起。而郭爱美生生就是一块糖稀,粘上了,陈方向就下不来了。倒不是郭爱美赖上了他,而是陈方向自己离不开了那糖稀的味道。
陈方向不愿意要赵晓如知道他跟保姆有了一腿,他才要郭爱美藏进储存间。而若是郭爱美晃在他们的身边,即使她再年老色衰、丑陋极限,那赵晓如也会一眼看穿他们的关系。赵晓如是何等的聪明,何等地会看人脸色及神情。陈方向可不敢要郭爱美亮相在他们跟前来冒这个险。
“保姆去买菜了。”陈方向说这样的小谎话也是顺手拈来的。
“是啊。”赵晓如眼睛瞥在开着门的饭厅桌子上,那上面放着豆浆跟油条。盛豆浆的缸子是玻璃的,此时,那缸子里半截。
陈方向顺着赵晓如的眼光看去,心里就哆嗦了一下,也毕竟是文人,他脸上就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解释说:“去买点青菜。”
赵晓如微微笑了下。她把长头发甩了甩,说:“我不关心这个。”她又说:“不就是一张证吗?你跟我痛快地离了,你还可以跟别的女人再领去。要不,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也是无名无分的,多不好。你说呢?”
这话到刺激了陈方向。即使他跟赵晓如离了婚,也断不会去跟个保姆领证的啊。上床陪睡,那是保姆郭爱美自愿的。也可以说是倒贴的。跟他上床,郭爱美不光没有跟他多要一分钱的工钱,还尽心尽力踏踏实实地为他多做了很多的额外的工作。比如他的衣食住行,他请郭爱美来,只是要她伺候他的父母的。自从跟他睡了后,郭爱美把他也伺候了。越是这样的女人,也越是要他看不起,看不上。除了床上,他对郭爱美是不光不喜欢,还厌恶得很。陈方向一锤定音:“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就是不跟你离。你可以在外面给我戴绿帽子,我无所谓。”
赵晓如把剩余的大半截烟使劲按进烟灰缸里,她厉声说:“那我就起诉你,陈方向,咱们法庭上见。”说完,她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本躲在茶几角落挺无辜的垃圾桶,“蹬蹬蹬”摔门而去。
三
郭爱美怀孕了,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陈方向的时候,陈方向以为自己听错了,等他再问了一遍,郭爱美告诉他时,他的第一句是:“你还能怀孕?你多大了?”
郭爱美说:“虚岁32。”
陈方向大吃了一惊:“你才32啊?真是。怎么会这样?”
郭爱美大大咧咧地啃着生萝卜,她把一块举给陈方向:“你尝尝,可脆甜了。”
陈方向把脸扭一边,伸手推了郭爱美的手一下子,说:“打了去吧。我给钱。下午你自己去医院。”
“我给你生了吧。嘻嘻,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个孩子。”郭爱美牙齿咀嚼生萝卜的声音,令陈方向的头皮发炸。
“我不要。我可告诉你,你下午必须去医院给我打了去。”陈方向懊恼地在客厅转圈。别说保姆郭爱美跟他的孩子,即使是赵晓如跟他的孩子他也不会要生的。他的爷爷五十五岁后瘫痪在床,他的爸爸和叔叔,都是在五十五岁后瘫痪在床的。他们家族有遗传性的肌肉萎缩并发症。这是大医院好几位专家会诊给得出的结论。如今他近五十岁,距离恐怖的五十五岁还有那么短短的几年,这也是他死活不跟赵晓如离婚的原因。他瘫痪在床时,所有的功名利禄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病痛和无奈。他希望在那个时候,身边有个名誉上的夫人赵晓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以至于想象那时外人们会这样说他:“老陈有福气啊,都那样了,身边还有这么个漂亮能干的夫人不离不弃地陪着,啧啧!”
郭爱美真是叫人省心。下午伺候完老兩口吃喝拉撒完,又伺候陈方向吃喝玩,她挎着一个赵晓如衣柜里生了不少灰尘的小坤包,乘公交车去了医院。
不就是打个胎吗,比撒泡尿难一点的事,郭爱美又不是没有做过。她生下女儿之后,一连做过四次堕胎,当时她在南方的鞋厂打工,连半天假都没有请。
郭爱美倒是想女儿了。她跟陈方向说过的,她是离婚的,离婚后,女儿跟了她。她在外打工自己带了不了孩子,就让她的姐姐给带着了。她二十岁上生的女儿,如今女儿十二岁了。
很顺利地挂上号,排了队,但是等她刚躺在手术台上,手机突然地大响起来。她以为是陈方向改变了主意,要她把孩子留着了,就赶紧跳地上拿包找手机接电话。
电话是她姐姐在老家打来的,她的八十岁的爸爸病了,很严重。要她赶紧回家。要不,她姐姐说,就见不上最后一面了。
郭爱美还是爱自己的父亲的。她立马提上裤子,奔出了医院。直接去了火车站。在老家呆了三个月,郭爱美为父亲送了葬,她挺着肚子,脚步珊珊地回了陈方向的家。
陈方向辞退了新雇的保姆,把郭爱美留下来。分别三个月,没有糖稀的滋润,陈方向还真就萎缩了些。他都感觉到自己老了一点点。梦里梦到了郭爱美好几次。醒了,就有些想郭爱美了。
见郭爱美的肚子不小了,事不宜迟,陈方向翻出一个大帽子压住头顶,又找出父亲的一件外罩穿身上,陪着郭爱美去了医院。
太不乐观,带着大口罩的医生说,郭爱美怀的孩子月份太大了,不能做引产了。
“不能做引产,那还该怎么办?”陈方向把脸举医生眼前问。
医生看都没有看他,说:“生呗。”
惊得陈方向差点晕倒。
四
孩子在陈方向的恐惧中生在了医院里。白白胖胖的男孩,八斤半。
陈方向一看见孩子,就如同换了个人般,兴奋得上了天。“八斤半的胖小子,爱美给我生的。”他对每一个见到的亲朋好友这样说。
“爱美?爱美是谁啊?”有人这样问。当然,也有人是明知故问。
“我家保姆啊。我要跟赵晓如离婚去。离了婚我娶爱美。我还要把她的女儿接过来,她前夫的女儿,接这里来上学,我给供养。”陈方向顿顿小酒,他乐呵呵地和每一个在一起喝酒的人都这样说。
陈方向给赵晓如打电话,告诉她时间在民政局等着。他说:“我成全你,跟你离婚。”
赵晓如是坐在轮椅上被一个朋友推着来的。她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全部的脸。未等陈方向说话,推赵晓如来的那个朋友倒指着陈方向的鼻子说话了:“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着文人名人的牌子竟做如此损阴丧德的事。”她回身用手指着赵晓如,“你看她都成那个样子了,你竟然还跟她来离婚!”
陈方向惊愕地看着赵晓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赵晓如虚弱地叫她的朋友:“星吉,你别怪他。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坚决要离的。”
名叫星吉的女孩背过身,擦掉了脸上的泪。她过来推赵晓如,一不小心,一堆头发掉在了地上。在看赵晓如的头上,光光的。地上的那堆头发,是赵晓如的假发。
陈方向慌了,他紧走几步,蹲到赵晓如的面前:“你这是怎么了如如?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星吉说:“如如跟你结婚半年,体检时就查出患了宫颈癌。她说你父母都有病,你负担太重,她不想要你分心拖累你,就搬出了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
不管怎样,婚还是离了。星吉推走了赵晓如。陈方向打车回了家。
还没有出满月的郭爱美没有在家里。此时,她抱着白胖的大胖小子站在赵晓如的轮椅前。
“我说过,我要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你拥有过的一切。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郭爱美成心把白胖的儿子举到赵晓如的眼前。
“祝贺你。”赵晓如虚弱地说
“嘻嘻,小的时候我喜欢我老公,可他偏偏喜欢你,我从家里偷多少好吃的,他都转手送给你。那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就发誓,长大我一定要比你强。后来我们一起上学,你学习好,而我脑子笨,我父母天天拿你做教材,用棍子抽我。大冬天,那血都浆在身上。一年级没有上完我就不得不辍了学,到处打工受辛苦。而你上了大学留在了这个天堂一样的大城市。我发过好多次誓了,一定要报复你,不惜一切手段。我就是因为你才来的这里,我先弄清楚了你的情况,暗中讨好了中介,去了你家当保姆,贴上了我全部的私房钱,你的男人终成了我的男人,你的一切现在都是我的了。”
“何必呢。你真傻。”赵晓如怜惜地说。
“嘻嘻,我傻?我看,你才傻呢。有房有钱的男人你不要,却要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不过,你这样,我心里倒舒坦了。你也有不如我的这一天。我终于超过你了。哈哈,还有啊,我跟你说,这孩子根本不是姓陈的,他以为我给他生孩子呢,美的他。这是我老公的,我还没有离婚呢。我老公听我说你在这个城市,就跟我一起过来打工了。只不过,我才没有那么傻呢,把你的情况告诉他。跟你说这些,我也不担心你会告诉给姓陈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这时星吉拿着一瓶水从旁边的小卖店里出来了。郭爱美抱着儿子哼着小曲走了。
赵晓如闭上眼睛。一滴泪留到了脸上。依稀间,她仿佛正在道路的中央,和少时的伙伴开心无邪地玩在一起,那条路永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