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声

时间:2022-02-14 08:21:40 

陈柳金

男人的那个怪癖越来越折磨人,郭颖彤扯下棉签上的棉花塞耳朵,用被子蒙住头,但没用,那哒哒哒的声响还是不可抑制地从每一个缝隙钻进来,如无数条草花蛇,顺着耳根往里钻,直捣五脏六腑。郭颖彤的体内,蛮横地被霸占成了蛇窝。空调咝咝咝地吐着蛇信子,连呼出的气都是凉飕飕的。男人坐在床沿上边吸烟边欣赏她蜷曲的睡姿,说,你像一条蛇!

郭颖彤被男人捕获在掌心里。

她说,把音响关了,不然我不给!

男人急促地呼气,带着难闻的烟草味,说,关了,我就没劲了!

哒哒哒的声音穿过她的胸膛,男人的手爬上她的双峰。

眼前忽然出现挖掘机的那只巨臂,正迎头砸过来,她侧身躲闪,男人粗大的手兀自伸展着。

郭颖彤说,我怕你的手,好像要把我的身子拆了!

男人怒不可遏,大声咆哮,我不拆房子,你有房子住吗?你能去香港扫货吗?你能菩萨一样成天供在家里吗?

郭颖彤已翻身下床,抱着枕头夺门而出,躲进熟睡的果果的被窝里。但那只粗陋的手拧大了音量,哒哒哒的声音穿过墙壁坚硬地撞击耳膜。蛇简直是追着郭颖彤去的,哪怕她走得再远,那只手还是会调遣草花蛇去折磨她。

夜晚对于郭颖彤来说,变得无比冗长和颓败。她常常在夜幕与梦境的边缘挣扎,刚要踏进梦的桃花源,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了出来,那哒哒哒的声响仿佛飘着石灰、砖块、水泥混合的粉尘,呛得她呼吸窒息。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白墙,悲哀地企盼着挖掘机的巨臂把墙砸穿,让那些砖石碎块将她活生生地掩埋。无数次的欲生欲死之后,郭颖彤爬了起来,悄悄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噪音像强大的气浪扑来,她本能地躲闪开。台灯的光晕里,男人正不可一世地打着呼噜,很有节律地应和着这哒哒哒的声响。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杵着好几个烟蒂。

她轻轻地把音量拧小,退了出来,贼似的站在门外,好像背着男人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郭颖彤的每一个夜晚,被挖掘机巨臂和草花蛇搅得稀巴烂,她的憔悴,哪怕用香港最好的护肤品也掩盖不了。在去香港购物时,闺蜜笑她,是不是你家男人在床上把你拆成八大块,再一块一块地拼装起来?她笑了,带着苦意,恍惚地看着车窗外环球贸易广场那栋最高楼,忽然从半空中伸出一只巨臂,她高喊一声,不,不能这样!

真的,再这样下去,她要崩溃了。有一次,果果在灯下做作业,她冷不丁看到他的后背伸出一只巨臂,她吓得失声惊叫,手里的杯子啪地掉地上摔碎了。她偷偷去过医院,医生说你患有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再不调养缓解,极有可能加剧为重度病症。

但有什么办法呢,男人睡觉还是要依赖那万恶的哒哒声才能入睡,两人已经分床了,那噪音仍然搅得她神经衰弱,整晚整晚地瞎睁着眼,巨臂和草花蛇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她有时会无端地想男人粗犷的胸膛,还有那乌黑的胸毛和宽大的手掌。男人恁耐得住性子,一月半月了,也不把她擒在掌心里……

唯一让男人开心的是,六岁的果果喜欢上炭笔画,在少年宫读兴趣班,每周末总会画一张讨他爸欢心。男人请那个老师吃过饭,老师自然对果果用心一点。一次画了一只葫芦型酒瓶,男人眼睛一亮,说,这是古河洲,刚好有朋友送我一瓶!当听果果说老师喜欢收藏酒瓶时,他决定把这瓶酒送给他。

那天他提着酒出去。回来时满脸铁青,打开保险柜慌乱地找银行卡,然后又急匆匆地摔门而出。郭颖彤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没问。两人已经半个多月没说过话了,她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她对婚后生活早已厌倦了,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反而更显意味。

男人晚上回来时,果果坐在客厅的茶几上画炭笔画,眼前的地板上摆着一只长脖颈的恐龙。男人突然喝骂道,别画了,这招邪的炭笔画,以后那个老师不会教你了!果果一脸惊愕,郭颖彤牵着孩子回房间去。那晚,隔壁房间的哒哒声音量很大,郭颖彤又熬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一天,果果竟然毛手毛脚地拿着炭笔,把家里的白墙当画纸,呼啦啦画了几个人头像。等郭颖彤系着围巾从厨房走出来时,端着菜盘的手僵住了。虽然这三个人像画得有模有款,但她知道要惹祸了。

她有时拿着硬物不小心磕破墙角,或不经意弄脏了墙面,男人看到后准会破口大骂,还打电话叫来管理处的师傅,把墙角补好,把墙面抹净,对房子简直比老婆孩子还疼惜。

男人回来时果然大动肝火,把果果拉过来掌掴了几个耳光,小脸都给打肿了。还边打边骂,以后再也不准画这邪门的炭筆画,老子为你画画垫了几万!

郭颖彤以为他脑神经搭错了,尽说胡话,赶紧把哭得稀里哗啦的果果护在怀里,男人的声音哒哒哒地扫过来——离婚,没法过了,连房子都看不好,我提着脑袋在外面打拼,你们却在家里糟蹋房子!

婚就这样离了,房子和孩子判给了她。男人还有一套大房,他开了一间有规模的拆迁公司,还愁房子吗,但他总是将房子视为己出,不准谁伤一根毫毛。不知道为什么,睡觉时他要听着录制的拆房子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这嘈杂声对他来说像催眠曲。没有了这声响,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冷静下来的郭颖彤想,再不用受那噪音的折磨了,未尝不是好事。才三十来岁,还可以赌一把青春,也许明天过得还要有姿有色。再不能像温室内的花草一样在家里呆着了,与闺蜜们一合计,便在东城开了一间港货行。卖那些香港品牌的食品啦、护肤品啦、保健品啦,什么嘉顿牛奶夹心饼干、UFO牌手撕牛肉干,什么草本365柠檬洁面乳、玻尿酸Q10基底补水面膜,什么念慈庵川贝枇杷膏、黄道益活络油……内地人都想着香港检验检疫制度严格,卖的东西省心放心,不像内地时不时曝出这种食品添加剂超标那种化妆品含致癌物,弄得消费者把心提在嗓子眼上。港货便成了内地人的抢手货,特别是珠三角的人成批成批地到香港扫货,还催生了港货代购行业。

港货行开在主干道旁的繁华地段,郭颖彤满以为生意不会像男人一样辜负她,但偏偏开张时,酝酿多年的地铁开工了,正好从店门口经过,而且规划了一个站台。机动车道两旁被一人多高的板块围蔽了起来,一直扩展到门口的停车场,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人行道,自行车和行人都绕道而行。这样一来,港货行和旁边的湘菜馆、沐足店、宠物医院都成了偏僻的角落,生意出奇的惨淡,每个月昂贵的店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想着店门口正对着地铁站,开通后人流会像放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这倒是有钱难买的地利优势。还是先挨着吧,到时一天的生意顶现在一年,狠狠地把亏损捞回来。为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她也做起了港货代购,开通一个微信公众号,三天两日地发送商品图片和价格。闺蜜们很给力,订单自然少不了,等攒够了单,便去香港扫货,大袋小包地往回扛。好歹能赚点劳务费,稍稍减轻店租的压力。

她到底没有三头六臂,无奈之下,便把果果送回三百公里外的娘家读农村幼儿园。等挨过了难关,再把儿子接回来加倍地补偿缺位的母爱。

这个城市的交通本就日见拥堵,这几年修地铁,道路更是鸭子赶趟似的堵上了。她的店在东城,而房子却在南城,上下班高峰期开车要一个小时,人累得散了架。某天转念一想,何不把南城的房子租出去,少说能租个三千,在店附近租一套便宜点的房子,既免了堵车之苦,又可补贴生活。

她苦笑了一下,自我揶揄凤凰变成了山鸡。想当初新婚时,自己哪用为钱操心,男人每个月给她大把大把的票子。有几次,她跟几位阔太太去香港购物,最多的一次消费了五万元,以为男人会骂她败家,谁料他说,等生意做大了,我们去旺角买栋别墅。她想,哪怕她说要上月球,他也会用钞票架个云梯给她。但想不到男人在她患上精神分裂症时,跟一个高官的千金混到了一起,他把房子、车子和儿子留给她,跟那个女人走了。至于是留在地球还是上了月球,她已管不着,她得把儿子养好,把日子过好,活出一种姿态给他看——我郭颖彤离了你照样能过得风生水起!

但是,生活老跟她作对,她退让了一次又一次。先是委屈做了港货代购——再是把儿子送回乡下娘家代养——后来又四处找寻便宜的房子。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把自己抵押给银行,都要咬牙撑下去,撑到地铁开通的那天,她的好日子就会拨云见日。

然而,晚上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音响已被男人拿走,那哒哒哒的噪音还是不可阻挡地钻进耳朵,如千万条草花蛇,噬咬得她体无完肤。那只巨臂在眼前肆意地挥舞着,把属于她的夜晚捣得粉碎。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冯海勇的夜晚被调换了频道。安静对他来说是种折磨,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白天挖掘机拆房子的声音哒哒哒地传来,这反而让他很熨帖。但这声音很快又消失了,他将要合上的眼嘣地睁开,再也睡不着,夜晚如一间间空房子横在眼前,那些挖掘机的巨臂全都动弹不得。这很要命,他这个拆迁公司的老总,挥动的巨臂对他来说有多重要,马达一响,黄金万两。但这安静的晚上,仿佛所有的挖掘机都冻僵了,空房子发出回音粗厉的尖笑。

他录制了挖掘机的哒哒声,睡觉时便拧开音响,哒哒哒,哒哒哒,多好听的音乐。他听谁说过鸟鸣虫唱是人间天籁,但对他来说,那都是噪音,只有这哒哒声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只要听着这曲子,他便很快进入梦乡,打起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但麻烦事也来了,女人很抵制这声音。她用棉花塞住耳朵,用被子蒙住头,还是神经过敏地说,再不把这噪音关掉,我迟早要进精神病院!这女人,大把大把地花着我拆房子换来的钱,开好车,用名化妆品,去香港扫货,全依仗那些挖掘机挖出真金白银来。要是哪天没房子拆了,看你还怎么人前人后地炫富比阔。

这么好听的声音你不把它当音乐听,对得起那劳苦功高的挖掘机吗?但女人就是不听,听不进去,跟她做那事时还叫关了,不关提不起兴致。而冯海勇听着这声音却像吃了伟哥,浑身的气血都涌了起来,恨不得把女人当房子拆成砖石碎料。女人终于忍耐不住甩开他,在他的骂声里躲到果果房间里去了。这一躲,就是一月半月,两人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女人渐渐失去了以前的姿色,那些日子,越看越像一套二手房,脸上没了血色,熊猫眼圈都浮现了,身上的骨架也似乎松松垮垮,随时可能坍塌下来。

还好,果果这孩子不像他小时候那样野,爱上了画炭笔画。周末都是冯海勇开车送他去,每到那天他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地陪陪孩子。果果画啥像啥,老师很喜欢他,说这孩子有潜力。冯海勇几次请老师吃饭,觉得他跟孩子很是投缘。有一次,果果画了一张葫芦型酒瓶,他一看便知道是古河洲,曾有朋友送给他一瓶,还搁在酒柜里。他听果果说老师收藏酒瓶,便提着去送给他。

但没想到这瓶酒闯下了大祸。

那次他打了老师的电话,老师太高兴了,说家里已经有一只古河洲,找了好长时间没找到配对的另一只。当老师从他手里接过酒瓶如一只袋鼠横穿马路蹦跳而过时,一辆跑车疾驰而来,随着那声急刹车,酒瓶碎了,他的一只腿也断了。他紧攥着古河洲的一块碎片,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冯海勇大惊失色,赶紧打120。医生在他昏迷的时候怎么也打不开那只握成拳头的手。

虽然那位肇事者会承担所有医疗费,但冯海勇心里无比自责,要不是自己送酒瓶给他,就不会闯下这祸,他取出五万元送去。那老师是在两天两夜后醒过来的,他的母亲背对着他低声啜泣。

醒来后的他动了动脚,发现一只脚像被什么钉住了,动弹不得。当看到重重纱布裹着的半截腿时,他的眼神僵直了,本来煞白的脸像盖了一层严霜,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也许他从母亲苍老的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咬紧嘴唇,眼角流出清泪,动了动紧攥着的右手,却像锈住的铁器,怎么也打不开。他甚至动用了左手,吃力地掰,费了好大劲,才掰钢筋似的慢慢展开,亮出一块古河洲碎片。

异常烦躁的冯海勇回到家,看到果果对着地板上的恐龙画画时,忍不住大声骂道,别画了,这招邪的炭笔画,以后那个老师不会教你了!女人把惊吓的果果带回房间。冯海勇一个人躺在床上,满脑子的车祸场面,血泊、断腿、酒瓶碎片,还有那声凌厉的急刹车。他把两手插进头发,恨不得一根根拔下来烧成灰,他狠狠地掌掴了几下自己的嘴巴,连说——混蛋,惹祸的混蛋!

尽管他很困,但睡不着,便拧大了音量,哒哒哒,哒哒哒,想象着挖掘机拆房子时气势磅礴的场景,他才慢慢变回原来那个冯海勇。

要不是变着法子巴结那些官员,能拿下政府的拆迁项目吗?像冯海勇这样的拆迁公司,在这个城市不少于三十家,你不挖空心思跑项目、竞标投标,项目便溜开被其他公司抢走了,大把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拆迁补偿说是走公平竞争程序,但里面水很深,只要跟掌权的官爷搞好关系,他说给你做,自然就有辦法让你竞标成功。

他在分管拆迁的副市长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两人的关系像出锅的麦芽糖,慢慢由软变硬。这就好办了,变硬的麦芽糖香甜而有口感,还粘牙齿,粘上了,谁也离不开,时不时舔上一口,咂巴下嘴,那感觉没法说。

想不到这颗糖还粘上了副市长的千金,那女人,标准的白富美,不知怎么对冯海勇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的倾情。两人便暗地里泡在了一起,他的女人不是跟他分床了吗?正好,他还有一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共度春宵。

但这只能是地下活动,见不得光,他还有家庭,女人近来不太合他意,果果却还是蛮讨人喜欢的。要不是因为送酒瓶给老师闯下车祸,他的脾气不会那么大,也就不至于跟女人闹离婚。

那天回到家,他看到墙上画了几个人头像,把墙糟蹋了。他这人拆人家的房子毫不手软,对自己的房子却爱到了骨子里。怒不可遏的他狠狠打了果果几个耳光,脸一下子红肿起来,嘴里还喋喋骂道——以后再也不准画这邪门的炭笔画,老子为你画画垫了好几万!

女人走过来护着嚎啕大哭的果果,气昏了头的冯海勇把话重重地撂下——离婚,没法过了,连房子都看不好,我提着脑袋在外面打拼,你们却在家里糟蹋房子!没想到女人那么果决地同意了,或许她在外头也有了男人。

房子、车子、儿子全判给了她,冯海勇觉得自己对得起女人了,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他跟副市长的千金混到了一起,但那女人不同意结婚领证,说这样不挺好的吗,不要给那紧箍咒套死了!奇怪的是,那女人很适应哒哒哒的声音,说听着很刺激很舒坦,像在跳踢踏舞,非常得劲,感觉睡在美国百老汇,与爵士一起享受着音乐盛宴。两人在床上也得劲得很,哒哒哒的声响为他们助威。冯海勇把女人拆成一块又一块碎片,女人把男人当作扫机关枪的猛男,肉体的盛宴成了夜晚的一道极品菜肴。

把对方都吃成残汤剩水时,男人对女人说,这间大房以后要好好爱惜!

女人戳着他的鼻子说,小气,我爸给你那么多项目,随便一个项目就能买一套房!

男人说,我给你说件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乎房子——

小时候家里穷,盖砖瓦房时连屋瓦买的都是那种便宜的劣质货,盖得稀稀拉拉,站着都能看到阳光从缝隙里渗进来。一到下雨天,母亲要戴着斗笠站在厨房炒菜,我用一把旧雨伞撑在锅的上方,雨水才不会掉进锅里。房间里同样漏雨,父亲用尼龙纸铺在蚊帐顶上,雨水越积越多,蚊帐承受不了重量,哗啦侧漏到床上,一家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女人说,在编故事吧?

男人说,信不信由你!

冯海勇到底放心不下果果,曾悄悄溜回三百公里外的农村去看他,发现他还在画炭笔画,画了门前高高的苦楝树、田野盛开的油菜花、空中飞过的大山雀……

冯海勇摸着他的头说,想不想回去?

果果头也不抬,说,不想,姥姥家安静,没有哒哒哒的噪音!

冯海勇说,迟早你会喜欢上那声音的,再过几个月我来接你!

果果大声说,不,我不回去,妈妈说你的手是魔掌!

长长的巷子把街市的喧闹隔远了,这旧式房子便异常静谧,骆铭聪在院子的菩提树下画着炭笔画,沙沙沙,沙沙沙。树叶也在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协调地应和着骆铭聪。

大概有一年了,骆铭聪没有走出过这条老巷,成天在院子里画画。很奇怪,他只要听到汽车的发动机声和喇叭声就会惊慌失色,甚至用手拖拽起头发,撕心裂肺地吼叫。一次,邻居的孩子跑来看他画画,末了在院子空旷的地面玩起汽车玩具,嘟嘟嘟地响。骆铭聪脸色大变,把手掩住耳朵,嘴里发出尖厉的叫声,那孩子吓得赶紧跑开。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说,吓着孩子了,你就不能忍忍?你想一辈子蜗在家里吗!

骆铭聪没说话,脸涨得通红,像刚经历了一场飙车,惊魂未定的样子。

母亲决意把三楼的空房子租出去,但定的条件很苛刻,只租单身女性。那些天,一个又一个年轻女人来来去去,母亲用挑剔的目光浑身打量,总算看上了一个,同意每月五百元租给她。

他的眼神与她对上了,从她的脸部移到腿上,重又盯向画架,炭笔在素描纸上疾走,沙沙沙。她也从他的脸部瞄到腿上,发现他坐在轮椅上,一只腿装着假肢。她的胸口咯噔一声,走过去,看见纸上画着一双美腿。

她说,画得很美,能送我吗?

他说,等你不在这里租住的那天吧,我先替你保管着!

好像另一种生活刚开始,便被他无情地推向了结束。她的胸口莫名地痛了一下,似乎有一颗不明来处的子弹击中了她。

那天,郭颖彤接到房产中介的电话,说有一处旧房子,环境幽雅,性价比高,才五百!

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巷子,巷口的蓝色牌子上写着“三道巷”。这头看去,那头是米粒大的一个光点,她不知怎么想起了火车站的信号灯。两边高高的青砖墙仿若飞速行走的蒸汽火车,一阵阵风从耳边擦过。脚下是青石板路,滑溜溜的。她似乎感到地面在颤动,两边的火车皮不知要開往哪里。巷口就是闹市,而巷尾呢,是不是这个城市的尽头?

高墙上的古老檐角如微微翘起的佛指,在她的太阳穴上一点,时空感便错乱了。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走进了哪个朝代,腿脖子酸软起来,便停下扶墙小憩。再前行,又停留了一次,方才走到尽头。中介说,知道为什么叫三道巷了吗?一条巷子分三次走,够长吧,也许是这个城市最后一条老巷子了!

出租的是一家老宅的三楼,一楼和二楼主家住着。女主人约摸六十岁,全身上下打量她,反复瞄着她的脸部,问了年龄,还问她来自哪里,像个居委会大妈。

院子里的树长得比三楼还高,树叶如宽大的巴掌,一阵风吹来,好像拍着无数双手在欢迎她。古旧的院墙上辟有两个菱形花窗,里面的冰凌格别有韵致,杜鹃花和吊兰垂下来,恰好衬托了这独特的气质。这三层小楼,是旧式建筑,她说不上什么风格,应该不是明清的,还不至于那么久远,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吧,有点像民国的。但那些古式窗棂和雕花却明显是古建筑的传统设计。

第一次住在城中村,站在廊檐上望去,眼前黑黢黢的,这样倒好,幽暗、安谧,正适合深睡。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哒哒哒的声音好像一下子离她远了。跟男人离婚后,晚上一个人住在南城的那套房里,哒哒哒的声响还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阴魂不散,惊心摄魄,她仍然整夜整夜地失眠。晚上一回到家,她就感觉闯进了魔窟,房间、厨房、走廊、卫生间里哒哒哒地挥动着无数条巨臂,草花蛇嗖嗖地窜进耳朵,她头疼欲裂,夜晚恐惧症害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削。

神奇的是,这旧式房子似乎隔绝了所有噪音,心特别安静,好像南城那套房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随流水漂到了一个孤岛上。想着明天还要去香港,巴士地铁动车出租车不停地转车赶趟,累人得很。正恹恹欲睡时,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仔细辨认,是拐杖碰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稍停片刻,愈来愈响,嗒——嗒——嗒!她断定他已拄着拐杖上到了三楼,心里紧张起来,万一他敲门,该怎么办?但等了片刻,门外一片寂静,沙沙声不可抗拒地传来,是树叶的摩擦声,还是他在门外画炭笔画?

又过了好一会,咯咯声再次响起,他在下楼梯,她能辨听出来。刚才的声音带着韧劲,音长的时间稍长。现在却蓄着劲儿,音长变短促了。嗒、嗒、嗒!

……

入住的这晚,郭颖彤在老宅里很安静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她梦见儿子在乡下的娘家与小伙伴爬上一棵高高的树,把小手伸进鸟窝,掏出几只蛋,猴子一样滑下树递给她,一看,是几只金蛋!

翌晨起了个大早,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眼角挂着笑。拖着拉杆箱走到院子时,又听到了沙沙声,炭笔在素描纸上飞快地划拉。

他停笔问,出远门吗?

她说,去香港,做代购!

话一出口才觉得说多了。

他说,帮我买一盒飞鸟牌鞋油!

他看着她走出院门,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提着小挎包,沿长长的巷子袅娜而行,晨光从青砖墙上斜斜地照射过来,她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那两只腿,像长脚圆规,在巷子里画着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圆,骆铭聪想伸手抓住,圆规却越走越远,高跟鞋“咯咯咯”的声响动人心魄地传来。他颤了一下,跟拐杖碰击地面时的声音如出一辙,他看到青石板路上走着一个陌生的骆铭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阳光下异常别扭。那双康奈皮鞋搁在橱柜里有一年了吧?

回到三道巷,已是晚上九点。当郭颖彤把大袋小袋从出租车尾箱提下时,意外地看到谭姨等在巷口。

郭颖彤心里一热。转了一趟又一趟车,累得浑身酸痛的郭颖彤终于坐动车回到高铁站,又从高铁站坐出租车往市里赶。在过关和换乘车时,她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但没有谁能帮她,她只有手提肩背斜挎包,气喘吁吁,像个投奔远方亲戚的难民。

打着手电的谭姨帮她提袋子,郭颖彤感觉轻松了许多。

谭姨说,阿聪出车祸后,再也不肯走出巷子,整整一年呆在家里画画。再这样下去,我怕他得自闭症。要是可以,以后带他走出这条巷子!

郭颖彤缄默无语。

谭姨说,这条三道巷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政府前几年说要拆掉建广场,后来有专家建议保留。但今年政府又说要拆迁,也不知什么时候动工。

郭颖彤终于开了口,那万一拆迁的话,阿聪怎么办?

谭姨说,这孩子,命苦!只有想办法让他走出这条巷子,不然他就只能一辈子困在里面。政府真拆迁的话,就是神仙也挡不住。这孩子,可怜啊!

郭颖彤心里被什么揪紧了。

回到屋里,桌上摆着一碗濑粉,还加了两个荷包蛋。谭姨说,快吃吧,肚子早饿过头了!

郭颖彤强忍着泪水,风卷残云地吃完。没冲凉便躺下,浑身腰酸腿疼,感觉身上的有些部位已僵硬,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半个身体成为了机器人,能闻到硬冷的铁锈味。

眼皮快要架不住的时候,楼梯上又传来咯咯的声响。似乎比昨晚要有气劲,嗒——嗒——嗒!如打了铁钉的皮鞋磕在地板上,郭颖彤睁开眼,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心里竟有了几分期盼。

嗒嗒声收住后,外面又恢复了树叶的沙沙声。然后便是骆铭聪拄着拐杖下楼梯的声响,嗒嗒嗒,慢慢地,愈来愈弱,直至悄无声息。郭颖彤怎么也睡不着,哒哒哒,嗒嗒嗒,两种声音在她的耳畔交替回响,她又看到了挖掘机的巨臂和草花蛇,在城中村和三道巷疯狂地舞动。

第二天,当她提着大袋小袋下楼时,骆铭聪没画画,手握鞋刷在皮鞋上划拉,地上的那只鞋已刷得锃亮。旁边放着她买回的飞鸟牌鞋油。

那次,看到骆铭聪画室的门敞开着,不由地走了进去,一面墙挂着多幅炭笔画,对面墙倚着几个酒柜,全是成双成对的酒瓶:披旗袍女人身段造型的古井贡酒、京剧脸谱造型的京爷二锅头、鼻烟壶造型的青花红郎、玉壶春瓶造型的茅台、柳叶瓶造型的特宣贡酒、天球瓶造型的汾酒、梅瓶造型的古越龙山……而那只葫芦造型的古河洲却形单影只,在那些拉双凑对的酒瓶中孤独无依。

院子里,她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政府公告。这城中村的老房子和三道巷列入了政府“三旧”改造范围,必须在今年元旦前搬迁。右下角盖着一个大红印章。

嗒——嗒——嗒!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骆铭聪正从屋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脚上穿着那双油光滑亮的皮鞋。

郭颖彤说,我推你出去转转!

骆铭聪迟疑着坐到轮椅上。

她推着他走出院门,走向三道巷。

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咯吱咯吱响。郭颖彤又看到两边高高的青砖墙如快速前行的火车皮,发出呼啸的风声,不知要开往城市的哪个方向。骆铭聪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嘴里嗫嚅着,低声说着什么。郭颖彤好像在火车呼啸的站台上护送着一个怕车的男人上火车。

郭颖彤说,不用怕,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能到巷口!

走到巷子中间时,耳边传来那声凄厉的急刹车,接着是骨头的断裂声和瓶子的破碎声。骆铭聪抖得更厉害,两手插进头发,发出几声怪叫。

郭颖彤停了下来,贴耳安慰他,生活必须面对,勇敢点,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巷口了!

骆铭聪紧紧地闭上眼……

郭颖彤说,你看,有人拍婚纱照!

骆铭聪睁开眼,果真看到一对新郞新娘靠在青砖墙上摆着Pose,摄影师边调焦边做手势,一道镁光闪出,他们便永远地定格在这条有上百年历史的三道巷。

不知不觉到了巷口,市声喧闹起来,汽车喇叭声时起时伏。过了好久,骆铭聪身上的颤抖平息了,捂着耳朵的手慢慢松开,他又看到了这个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

地铁终于通车了,港货行的生意奇迹般好了起来。郭颖彤再不用脚尖碰脚跟地赶去香港代购,便想着快点把孩子从乡下的娘家接过来。她提前跟南城那套住宅的租客解除了合同,谭姨这边也说好了。

冯海勇曾去港货行找过她,说他以前不该那样凶她,早点把果果接回来吧,不然会毁了孩子的。

郭颖彤爱理不理,说果果是她的,不用外人瞎操心!

后来她得知那个副市长的千金把冯海勇甩了,跟着一个富二代去了新加坡。

她是在晚上从三楼下来的,谭姨帮她提着大袋小袋。却没看到骆铭聪,心里如塞了一团棉絮,很堵。

踟蹰着走向巷子,眼前一片通明,沿墙根一排儿点着蜡烛,她的眼睛湿润了。巷风摇曳着烛光,烛光摇曳着青砖墙,青砖墙上的光影摇曳着郭颖彤。她感觉自己走在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之间,一步三颠,双脚凝重,高跟鞋的咯咯声如重锤击打在身上,这条巷子便无比漫长。中间倚墙停歇了两次,渴望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没有,整条巷子除了嗖嗖的巷风和颤动的烛光,便是墙上用红漆写成的“拆”字,外头画一个圆圆的大圈,像公告上的红印章。

谭姨感叹道,这三道巷和老房子,到底要跟城市分开的!

郭颖彤胸口一疼,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

谭姨又说,感谢你把阿聪带出了巷子,拆迁后我们会搬到安置房,聽说是几栋高楼!

郭颖彤望了望前方的高楼群,眼睛晕眩,却兀地看到骆铭聪拄着拐杖站在巷口,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手里拿着炭笔画。

她接过来,展开,是那幅美腿图!

一辆车停在巷口的街道边,车门推开,一个小孩跳了下来,说,妈妈!妈妈!

郭颖彤惊喜地看见是果果。

骆铭聪也认出来了,他说,果果,你还在画炭笔画吗?

……

车上,冯海勇猛地吸了一口烟,把车窗摁了上去,生怕骆老师认出他来。这个城中村拆迁项目,是他竞标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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