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
翠芝脚下的高跟鞋是钉了铁蝴蝶的,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走过,留下一路马蹄般清脆的声响。她艳丽时髦的打扮若是走在城市繁华地段也许不算什么,但是走在陈旧衰败的鼓楼街却是惹眼的。鼓楼街上凡是上了一点年纪的街坊邻居大都看不惯她的打扮,他们常常冲着她的背影评头论足:看她那张脸弄得像个啥样?跟染布似的,粉的红的蓝的啥颜色都有!议论归议论,其实邻居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街道两边小饭馆和茶铺子里的食客茶客总是忍不住要对翠芝多看上两眼,遗憾的是那些人多是贩夫走卒之流,他们的目光对于翠芝来说毫无意义。
当翠芝踩着清脆的高跟鞋声经过包子铺的时候,高大雄从里面跑出来叫住翠芝:今天晚上我请你去看歌舞表演咋样?
翠芝问:是不是电影院那个?
大雄以为翠芝答应了,顿时喜上眉梢:你知道啦?
翠芝说:我刚才下班回来从那走过,看到宣传画了。
好看吧?大雄的笑容这时看上去竟有点傻傻的味道。
然而翠芝的回答却令人沮丧:我才不想去看呢,今晚我已经约好人去跳舞。
大雄的脸色霎时黯淡下来,他不甘心地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跳舞。
你会吗?翠芝问。大雄还在那傻兮兮地发愣时,翠芝已经走了,几步就拐进小街前面的巷子里去了。
鼓楼街的人都知道大雄喜欢翠芝。从十多年前翠芝一家搬到这里开始,大雄就开始喜欢翠芝了。每天上学大雄总是要等着翠芝一起去一起回,虽然他们并不同班,大雄比翠芝高两个年级。冬天翠芝的手上长冻疮,大雄听说鸽子屎可以治冻疮,就费尽心机地弄来一包鸽子屎给翠芝,翠芝却气恼地扔进了垃圾桶,骂大雄耍弄他。去年一天,就在包子铺前面不远,一个小流氓对着翠芝吹口哨,翠芝都没说什么,大雄却从包子铺里冲出来抓住小流氓一顿狠揍,此前大雄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大雄喜欢翠芝可惜只是一厢情愿,翠芝并不喜欢大雄,为啥不喜欢,翠芝有这样一句话:鲜花插在牛粪上。
客观地说,翠芝不是很漂亮,但把她放在鼓楼街陈旧衰败的背景内,加上她艳丽的打扮,就显得颇有点抢眼了,那是一种俗美,就像这条街好多居民门前都有的那种叫作苕牡丹的花,丰茂的枝叶,肥美的花冠,艳丽的色彩……它跟优雅不搭界,跟高贵不沾边,它的美仅仅是来自于它的色彩,但毕竟也是一种美。
大雄大雄,真的长得像一头熊,矮胖身材,黑黄脸膛,憨憨的样子。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大雄没大出息,和父亲一起开家包子铺,日子过得平平常常。
翠芝虽也出身低微,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住在低矮潮湿的瓦房内,也没有读多少书,也没有正式工作,只是在糖果厂打临工,可人家是女子,是个略有姿色的女子,具备了这一点就具备了对男人精挑细选的本钱,所以翠芝看不起大雄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而翠芝母亲却是喜欢大雄的,这个无所事事的女人每天在街上闲逛,这家店前坐上一阵,那家铺前拉拉家常,大雄父子的包子铺前自然也要聊上那么一会。
那天翠芝母亲一来包子铺就苦着脸说:我家那个死女子硬是不听话闹着要去广州,听她一个同学鬼吹火,说那边好找工作好挣钱得很,我和她爸都劝不住……
大雄本来在揉面的,一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立即停止了动作,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时翠芝母亲又说:大雄,要不你晚上也来劝劝她,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说的话她肯听一些。
大雄求之不得,他正准备去找翠芝呢。那天上午他才瞒着父亲偷偷买了一块时髦布料准备送给翠芝,刚好两件事一起办。
吃过晚饭大雄就去了翠芝家,走进翠芝家的独立小院,只见翠芝跟她母亲站在小院里争吵。翠芝母亲说:你以为你翅膀硬了,无法无天了,没人管得了你了是不是?外面的世界多凶险你晓不晓得?
翠芝毫不示弱地还嘴:人家沿海城市就是比我们这小地方好,就是能挣大钱,芳芳是我同学,不会骗我的!
翠芝母亲道:看人家把你骗去卖了!
你们有啥见识?你们就看得到簸箕大个天。反正你们拦不住我,我就是要走!翠芝语气坚决。
这时翠芝母亲见大雄来了,忙搬救兵:大雄你说说,那广州究竟去得去不得?
翠芝只当大雄不存在似的,拿盆子打了井水洗自己的长统丝袜。大雄细声细气地对翠芝道:翠芝,你当真要到广州去?
翠芝没好气地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雄小心翼翼地:可不可以不去啊?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安全吗?我听人家说过那地方,是个花花世界,好人去了那里都会变坏,你一个姑娘家万万去不得的。
大雄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惹恼翠芝,翠芝端起那盆满是泡沫的污水横眉怒对大雄:你走不走?不走我用这盆水送你走!
不是那盆污水,是翠芝脸上的表情着着实实吓着了大雄,他从来在翠芝面前都赔着小心,唯恐哪点不慎招惹翠芝生气,于是连连后退道:好,我走,我走……连手里的布料都忘了留下就逃之夭夭。大雄出门后隔着围墙听到翠芝在院里说:要你来劝,我没长脑子啊!
大雄比翠芝父母还害怕翠芝去广州,第二天早晨,大雄在包子铺里看到翠芝从小巷里出来,就跑出去对翠芝说:翠芝,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大雄以为翠芝听了这话多少会有点感动,哪知翠芝硬邦邦地扔出一句:想给我当跟班啊?我还没挣到钱呢,可雇不起你!
大雄还没吐出半个字,翠芝就已经风一样地飘走了。
翠芝走了。老街上没有了翠芝桃红柳绿的身影,没有了那传出老远的高跟鞋声。直到收到女儿的来信,翠芝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翠芝在信中说,她在一家酒店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月工资五百元还包食宿,工作也不累。每天穿戴得漂漂亮亮地上班,哪像以往在糖果厂,一上班就穿围裙,跟在家里下厨房一样。
大雄听到这些后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翠芝一切平安,不高兴的是翠芝在那边过得好,回来的希望就渺茫了。自从翠芝走后,大雄隔三岔五地跑到翠芝家去打探翠芝的消息,大雄的魂魄早已被翠芝带走了,他不再是以往那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看着街面出神,做生意的时候老是出错,要么把包子当成馒头拿给顾客,要么搞错了个数,要么找出去的钱数不对……街坊邻居们都知道大雄是害了无药可治的病,大家都在一边怜惜地说:都说女子痴情,这男子痴情起来可是比女子还没救啊。
最心疼大雄的自然要数他的父亲高老头,大雄的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高老头有冠心病,再找老伴有一定困难,同时也怕对方跟大雄处不好,于是就没有了这方面的考虑,父子俩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高老头对儿子的疼惜和关心不像街坊那样表现在嘴巴上,而是行动上。他提着一大袋包子找到鼓楼街最爱给孤男寡女牵线搭桥的张大婶,请她给大雄介绍一个女朋友。
张大婶收下高老头的包子,把这份嘱托也放在了心上。没几天工夫她就给大雄物色到一个姑娘,是顺成街一家饭店老板的女儿,也和大雄一样在店里给父亲帮忙,算是门当户对。高老头对儿子说了这事,大雄闷牛似的半天不吱声,高老头耐着性子问儿子:你倒是表个态呀!
大雄这才说:要看你自己去看,我可没兴趣。没轻没重的一句话差点把高老头呛个半死。高老头管不了,只好撒手不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雄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恢复到正常,至少表面是,他不再半天半天地出神,不再给顾客找错钱或是装错了馒头包子。只是他始终不愿谈对象,七亲八戚、街坊邻居先后为他介绍了好几个,他都拒绝了。谁都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大家都说他犯傻:人家翠芝以前没走的时候都看不起你,去了广州见了大世面后还看得起你?广州那么多有钱人,人家随便乱找一个都比你强过好多倍!鼓楼街藏不住任何秘密,不管什么话在这里都如同长了脚一样到处乱窜,没几天就人尽皆知了。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大雄耳里,大雄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矢志不移地等待着。
两年过去了,他终于等到了翠芝回来。两年不见,翠芝比以前更漂亮了,穿戴打扮也更时髦了,嘴里时不时还冒出两句粤语。然而令大雄难过的是,翠芝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回来了一个人,一个跟大雄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长得标标致致,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翠芝给大家介绍说小伙子名叫吴一元。
吴一元嘴巴像抹了蜜,见了街坊邻居叔叔伯伯大婶阿姨地叫得好亲热。邻居们晚上都一窝蜂地跑到翠芝家去凑热闹,问长问短,广州什么样子,翠芝你在那到底挣了多少钱,那里的人是不是开放得很,找个对象像换衣服那么随便……
翠芝和吴一元轮流回答着大家的问题,几乎有问必答。笑容可掬,没有一点不耐烦。等大家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完,翠芝也一本正经地对大家提了一个问:你们想不想发财呀?
众人都说:发财谁不想呀,可哪里有机会呀?
翠芝看了吴一元一眼,吴一元马上心领神会,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我们这次回来就是专门给大家传授致富秘诀的。
众人都不说话,急切地等待着他们的下文,想看到底是什么样一个致富秘诀。吴一元却并不急着揭开谜底,他又问:大家想想,一个人要想挣大钱,按常规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众人摇头。
吴一元说:需要较高的学历,需要良好的社会关系和靠山,需要大笔的资金……这些东西大家都有吗?
众人又都摇头。
吴一元似乎更来劲了,他大声地激情高昂地说:这次我们带回来的赚大钱的路子是一条全新的路子,不需要雄厚资本,不需要靠山关系,不需要学历,即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也能够几年内变成百万富翁!
众人唧唧喳喳议论开了:有这样的好事吗?
吴一元又问:传销大家听说过吗?
众人一脸茫然,大家都没有听说过。
吴一元滔滔不绝地开始给大家讲传销,讲传销带来的高额利润,讲广州、深圳那边一个又一个的暴富神话,听得大家心痒痒的。随后翠芝拿出他们带回来的一台叫做摇摆机的健身器给大家看,说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传销产品,大家花三千多元订购一台摇摆机就算是加入了他们的传销组织,就算是购买了一张通往金色致富大道的门票……
尽管吴一元和翠芝说得天花乱坠,但鼓楼街的居民毕竟都是一些穷家小户,向来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对新鲜事情都谨小慎微,即便想发财,有那个闲钱,也要观望一番,先等别人做了自己再来也不迟。几天下来,只有两三个特别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加入了翠芝他们的组织。翠芝二人收了大家的钱,说摇摆机要预定,半个月内保证大家能拿到货。
在走家串户鼓动大家做传销的间歇,翠芝和吴一元手挽着手在街上招摇,向人们展示她从广州带回来的时髦衣服,带吴一元品尝各种家乡小吃。翠芝并不忌讳在大雄父子的包子铺前停留,她给吴一元介绍说这个店的包子是鼓楼街上最有名的包子,最好吃,小城里其他几条街上的人都会跑到这里来买,有一年端午节,大家为买店里特供的卤肉包子排起了半条街长的队伍,还打起了架……
大雄却是看都不看吴一元一眼,埋头揉他的面做他的包子。大雄不理会翠芝,更不为她生动的介绍所感动。幸亏高老头搭翠芝的话,不然场面可就尴尬了。
谁也没有料到,吴一元拿着钱扔下翠芝跑了。那天清晨,翠芝在家里嚎啕大哭的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跑去看热闹,翠芝母亲正高一句低一句地数落着翠芝。鼻涕眼泪在翠芝脸上横流,她哭得那么伤心,不知是为那个男人欺骗背叛了她的感情,还是为被他带走的那些钱。
从翠芝母亲对翠芝的数落中,大家知道了一切,翠芝和那个男人认识不过短短数月,是那个男人煽动翠芝回来搞传销的,翠芝自己攒下的钱也赔了进去……消息很快传遍了鼓楼街,那几个花钱加入翠芝他们传销组织的居民,气哄哄地跑到翠芝家,也顾不得什么邻居情谊了,口口声声要翠芝迅速还钱。
翠芝母亲当初对翠芝领回吴一元那么一个人就不怎么高兴,对于他们鼓吹的暴富神话更是不相信。这下神话破灭了,老太婆更有理由抱怨斥责:出了事你自己扛吧!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呢!抱怨够了则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一走了之,到矿山上陪她家老头去了。
翠芝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困境,几个人天天跑来向她要钱,并给她规定了最后的还钱期限。翠芝几乎要崩溃了,头发不梳,妆也不化,蓬头垢面地在家里窝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出了门,来到鼓楼街卖老鼠药的地摊上买了一包老鼠药。那一幕情景很多人都看见了,于是短短几分钟之内,翠芝要吃老鼠药自杀的消息便传遍了整条街。
第一个赶到翠芝家的人是大雄。
你是不是买了老鼠药了?大雄满脸焦急。
翠芝还是以往跟大雄说话那副腔调:是又怎么样?
大雄一双眼睛飞快地在四周睃巡,终于看到窗台边有一个小纸包,大雄趋前一步拿在手里打开,难闻的气味告诉他正是老鼠药。
这时邻居们也来了,其中也有债主。债主对翠芝说:翠芝你是死是活我们管不了,你先把我们的钱还了再说。
翠芝彻底泄气了,邻居们似乎知道了她买老鼠药只不过是个鬼把戏,大家又嚷开了,一片喧哗之声,这时大雄的一句话使全场静了下来,大雄说:你们现在先回去吧,今天晚上到这里来拿钱,一定如数还给你们。
众人不相信地看着大雄,翠芝也满脸纳闷。有人问:大雄你说的话算数?
大雄说: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我难道还骗你们不成!
大家看大雄的样子不像是说谎,而且他向来也不是一个油滑、会说谎的人,于是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什么后便离开了翠芝家。
你叫他们今天晚上来干什么?我可没有钱!翠芝盯着大雄的脸说。
我拿钱来替你还上。大雄声音很小,却很重很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翠芝看着大雄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门口,表情恍然。
黄昏,大雄把一万块钱送到了翠芝家,翠芝接钱的手还没有伸出去,眼泪却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对大雄说:大雄,这些钱我不知要哪辈子才还得上……
还不还都无所谓。大雄的语气竟然满不在乎。
翠芝一下子哭开了:大雄,我以前对不起你,我以后一定要对你好一点……
大雄替翠芝还钱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了鼓楼街,高老头是在清晨开门做生意以后听到这个传闻的。随后,整条街的人们都看到高老头拿着一根木棒把大雄撵得在街上狂奔乱窜,疾病缠身的高老头不但没有追上大雄,反而最终一头栽倒在地昏迷过去,他的冠心病再次发作了。
高老头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离开了人世。高老头病中,翠芝母亲带着礼物去看望了高老头几次,翠芝却一直不敢去。
包子铺里只剩下了大雄一个人,街上的人们都说高老头是让翠芝气死的。翠芝心里的愧疚也是不言而喻,便去包子铺帮忙。大雄揉面做包子,翠芝就卖包子收钱,俨然一个老板娘。
街上的人们看着大雄和翠芝的关系一天天变得不同寻常起来。比如翠芝常常把嘴贴在大雄耳朵边和他说悄悄话,有时大雄会从外面买回一个娃娃头的冰淇淋塞进翠芝口里,有时翠芝会把手伸进大雄裤兜里掏什么东西。这种结果除了大雄外,最高兴的人无疑就是翠芝父母了,老太婆时不时出现在包子铺里,帮着干这干那,满脸舒心的笑容足以说明一切。
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大雄和翠芝结婚了。鼓楼街的人有的说翠芝是大雄花一万元钱买来的,有的说是大雄用他父亲的一条命换来的。当然他们也会跟大雄开荤玩笑,说:大雄,你娃现在晚上睡觉不怕冷了吧?
翠芝还是过去的翠芝,穿价钱低廉的时髦衣服,脸上抹得像一块染布。只是很快人们又看出了新动向:翠芝跟大雄渐渐少了结婚前和结婚初那些亲密的举动了,不但如此,翠芝还时时在店里大声地斥责大雄,动不动就发脾气。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令鼓楼街的人们感到奇怪的是,翠芝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而周围的女人都是一结婚就迫不及待地要生孩子了。一些好事的人问大雄:是不是翠芝不愿意给你生崽呀?大雄一听到别人问这样的话就很生气,他说关你屁事?生不生那是我们的事!
从翠芝母亲嘴里传出的情况却是这样的,翠芝母亲说他们想把生意做大一点后再要孩子。有的人想不明白,一个包子铺生意会大到哪儿去?但有人却相信了翠芝母亲的话,说不定大雄两口子真的还有什么宏伟计划呢,人家翠芝是在广州见过世面的人,是想干大事的人。
忽然一天,翠芝的身影从包子铺里消失了,为大雄打下手的成了翠芝母亲。一开始人们难免有些好奇,但事情很快就明白了:翠芝的亲戚承包了某个单位的招待所,请翠芝去当管家。翠芝以前在酒店当过服务员,有经验。
离开包子铺的翠芝更为容光焕发了,走路的姿势像风摆柳,腰肢扭,屁股也在扭。街上不少顽皮的小孩经常跟在翠芝后面学她一摇一摆走路的姿势。
一天,鼓楼街上某一个人亲眼看见翠芝在西街那边的一家餐馆里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吃饭,两人说说笑笑,像谈恋爱那么亲密。人们只能在一边议论,并不敢给大雄说。鼓楼街居民也有他们朴素的道德观:挑拨人家两口子吵架不好呢!但是架还是吵起来了。一天夜里,左邻右舍都听到了从包子铺上面的阁楼里传出的激烈吵闹声,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离大雄家近的人听得很清楚,大雄一声又一声地叫嚷着要翠芝把事情说清楚,翠芝大声道:你看见了吗?你拿证据来呀!静了那么一会,忽然从大雄喉咙里爆发出一串断断续续并不连贯的呜咽声,类似于一枚哑炮发出的声音,那里面似乎包裹着深重而又难以言说的痛苦。
翠芝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不觉得你跟我一点都不配吗?要本事没本事,要长相没长相,我这辈子嫁给你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吵闹之后,翠芝仍然每天去招待所上班。大雄似乎并没有把翠芝的事情搞清楚,顶多只是听别人说了一些,或许只是夫妻之间特有的敏感而产生的怀疑。两口子赌气似的冷战了几天,最终还是又说话了,看来日子他们还是打算继续过下去的。要过下去就要该忍的忍,该让的让,该丢的丢。这是翠芝母亲对大雄说的,大雄觉得有道理。
只是大雄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爱情常常使人智商降低,变成傻瓜蛋,大雄爱翠芝是这样,翠芝当初爱那个吴一元是这样,翠芝现在爱这个男人也是这样。
于翠芝而言,一切的错都是不该去那家招待所。那个瘦高个的外地男人是招待所的常住客人,在这里鼓捣一些小买卖,他和吴一元极为相似,能说会道,好像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懂的,说到什么他都可以乱侃一番。这类男人偏偏正对翠芝的胃口,翠芝觉得瘦高个见过大世面能做大事情,不像大雄,唯一的本事就是做包子。翠芝爱听瘦高个讲他在生意场上的光荣历史,听他描绘对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再过两三年他要办一家小工厂,再用两三年他要让小工厂变成大工厂、大集团,有很多的汽车从厂子里开进开出,钞票用不完就拿来捐献给贫困山区读不起书的儿童……或许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瘦高个的话里有吹嘘成分,但翠芝偏偏那么容易轻信,她完全迷醉了,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大雄多么相形见绌,大雄虽然长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可却是一个弱小的男人。
一天,瘦高个对翠芝说他要做一笔大生意,但是差两万元本钱,要翠芝帮忙凑凑,并说等这笔生意赚了就带着翠芝一起远走高飞去办厂。翠芝有心帮瘦高个凑钱,不巧的是家里攒下的一点钱前不久才借给了大雄的姐姐。还能到哪去凑呢?翠芝最后想到了家里的房子——那栋只有鼓楼街才有而且为数不多的两层木楼,翠芝认识一个放高利贷的,人称老潘,只要有财产抵押就可以从他那里借到钱。翠芝想瘦高个的这桩买卖周期只有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只需一个多月就可以把投进去的本钱收回,用房子作抵押从老潘那里借两万块钱,等瘦高个赚了后再把房产本本从老潘手里换回来就是了。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大雄根本不会知道。
就这样,翠芝瞒着大雄以房产本本作交换从老潘手里借到了两万元现款。然而快要到一个月时,瘦高个却跑回来哭丧着脸对翠芝说他被人骗了,那桩买卖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说要与他合伙的那个人拿着他的钱跑了。瘦高个对着翠芝哭,翠芝也对着瘦高个哭。两个人哭够了,男人对翠芝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吧。
翠芝狠狠心,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那天晚上在大雄面前翠芝隐藏得很好,大雄根本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第二天早晨,翠芝还从包子铺里装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说要带到招待所当午餐,然后就走了。那一走,翠芝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雄还没弄清翠芝的下落,老潘找上门来了,要大雄交出房子……大雄看着老潘递过来的那原本属于他的房产本本以及翠芝立下的字据,当场晕倒在地。
大雄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凑了两万元还给了老潘,才保住了那套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但包子铺却关门歇业了很久。大雄躲在阁楼里门都不出,邻居们只见翠芝的母亲每天从阁楼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给大雄送饭什么的。
一天黄昏,大雄终于从阁楼走出,从街面上一路走过去,身子摇摇晃晃,脸色晦暗蜡黄,看前面像个病人,看背影像个游魂。人们问大雄去哪,大雄不说。接下来的几天都如此。有好人心怕大雄想不通去做了什么傻事,于是偷偷跟踪了大雄一次,才知道大雄是去了郊外他父母的坟头上。大雄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夜色袭来才慢慢往回走。人们猜想大雄一定是向父亲忏悔去了,是他把父亲气死的,为了一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把父亲气死的。他是不肖之子,不可宽恕。
真是可怜人啊!鼓楼街的居民望着大雄病恹恹的身影,感慨万端。
好在世间还有一种良药可以医治心灵的伤痛——时间,当漫长的冬季将要过完的时候,大雄也缓过气来了,包子铺又重新开张了。翠芝母亲却不好意思去店里帮忙了,或许她觉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大雄雇了一个乡下妹子,人们管她叫香妹,香妹丰满结实,脸上天天都红扑扑的,是从皮肤里面透出来的那种红,不是翠芝脸上那种抹上去的红。香妹手脚勤快,对顾客热情,人们都说大雄雇了这种帮手,生意准红火。事实上包子铺的生意真的比过去好了,大雄也变回到从前那个精精神神的大雄。
街道两旁的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光阴水一样流走。鼓楼街的人们似乎已经忘了翠芝这样一个人,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女人在鼓楼街上搅起过惊涛骇浪,忘记了她和大雄那段充满非议的婚姻,即便是在平常的闲言碎语里,人们也不再提翠芝这个名字。大雄似乎也忘了翠芝,因为他已经和香妹开始了新的生活,结婚才三个月香妹就怀孕了,人们看见她常常蹲在包子铺外面的梧桐树下呕吐。
那天黄昏,苍茫暮色中,一个提着行李包、面容憔悴的女人来到包子铺前,当时大雄正准备关门,香妹已经煮好了晚饭在阁楼里等他。大雄一转身,忽然看见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女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雄,大雄准备带回去吃的一袋包子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翠芝?!大雄的嘴唇蠕动着,他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翠芝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着他说出她想听的话,温暖的话。然而这时,香妹从阁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大雄,饭要凉了!
大雄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对翠芝说了声:回去看看你爸妈吧!就上楼去了。
翠芝明白了,她抬头看了看阁楼,那里亮着温暖的灯,这一切与她设想的完全两样,她本来想扑进大雄怀里大哭一场的,向他诉说她这几年历经的艰难苦楚,还有她才知道的真相——当初她拿给瘦高个的钱并没有被别人骗走,骗子就是瘦高个自己,他欺骗了她……历经了一切,她终于醒悟,她要回来向他忏悔。她要重新要回属于她的一切,可是……
翠芝再次看了看阁楼上,里面的灯火明亮,可已经不属于她了,永远。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