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说爱我

时间:2022-02-15 10:33:33 

王福新

“谢谢老妹儿。”接过我端给她的纸杯,梅一饮而尽。

“再给姐倒一杯吧。”梅似乎渴坏了。我拿过纸杯,把水倒满。

“真好喝。”她向我龇出两排带有烟渍的牙齿。那是,这是我精心自制的柠檬水,加了蜂蜜、话梅、桂圆、红枣等好几样东西,能不好喝吗。

看她喝得很急,我问:“还要吗?”

“够了,谢谢老妹儿。”梅用舌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那是人家洋洋自己喝的水,要不是饮水机没水了,你哪有这个口福。”孙所长说。“这样啊。”梅垂下头,眼神又灰暗了。她怀里的婴儿路上还在哭闹,这会儿许是哭累了,瘪着小嘴儿,似睡非睡中。

“怎么不给孩子吃奶呢,饿了吧。”孙所长说。“哪有奶啊,生下来就没奶。”梅说。

“奶瓶带没带?”孙所长叹了口气。

“没有,没钱买奶粉了。”梅的声音很低,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你们这些人啊,自己都负不起自己的责任,为什么还要孩子呢。”孙所长生气地说。

“我也不想啊,谁知道就有了呢。”梅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政府不是每月给你四百块钱的生活补助吗?”孙所长说。

“四百块,吃饭都不够,哪有钱买奶粉。”梅脖子一梗。

许是她的声音大了点,婴儿又啼哭起来。

“洋洋,去隔壁超市买袋奶粉,再买一个奶瓶,要好的。”孙所长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嘻嘻,别看孙所长黑着脸训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可看不下孩子可怜。

“要婴儿奶粉,别毛手毛脚地买错了。”孙所长叮嘱我。

太小瞧人家了,没吃过肥猪肉,没见过肥猪跑啊,我还能买回来中老年奶粉不成,呵呵。

等我回来,梅正靠在桌边填写表格,样子很笨拙。

“再帮姐抱下孩子吧,胳膊酸了,写字不得劲儿。”她央求道。那个小东西似乎和我有缘,睁着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孙所长拎起购物袋,咦地看了我一眼,去门卫室找热水去了。

“刀子嘴豆腐心,你们所长。”梅小声说。

我嗯了一声,用手指拨弄着婴儿的小手。

梅填写的是社区矫正人员登记表,字歪歪扭扭的不说,还有几个错别字。我为她纠正,她略带羞涩地说:“我没念过几天书,小学都没毕业。”

“原先都做什么工作?”我随口问。

“售货员,服务员,什么都干过。”梅说。

“后来怎么走那条路了呢?”我说。

“没钱啊,没钱不得找钱。”梅又低下了头。

抢劫罪,有期徒刑十二年,因哺乳期监外执行,是她出现在我们司法所的缘由。

“其实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动手,是有人故意咬我。”梅低声说。

梅是我从市局里带回来的,她是我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社区矫正对象。当时她也是这样抱着婴儿,表情羞涩地坐在司法矫正科的角落里。长长的卷发,高高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算得上美女了,美中不足的是她憔悴而沧桑,不像还没到三十岁的女人。我是冤枉的,她不停地说。

“判决书写得很清楚了,怎么会冤枉你。”胖科长不耐烦说。

“还不是这孩子他爸怕我在外面再找人,故意把我咬成主犯。”梅说。呵呵,有人发笑,这理由好好笑。

“法律不是儿戏,不是想咬谁就咬谁的。”胖科长说。

“我根本没有动手,既没去抢,也没打人。”梅争辩说。

“可三次抢劫都是你指使的啊,你不是主犯谁是主犯。”胖科长说。

“就算是我提议的,可我并没有动手啊。”梅语气固执。

“法院已经判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胖科长说。

梅灰着眼睛和脸,悠了悠怀里的婴儿。

“政府对你宽大,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争取重新做人。”胖科长说。嗯,梅用鼻子应了一声。

胖科长一边笔走龙蛇,一边自言自语,有期徒刑十二年,监外执行一年。

“孩子才三个月,一年哪行。”梅有些着急。

“要不是有这孩子,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胖科长说。

“那倒是,可一年不够啊,孩子没人看,一年之后怎么办。”梅嗫嚅地说。

“一年之后再说。”胖科长态度坚决。

“一年就一年,反正孩子不能没人管。”梅说。

“你们这些人啊,要真考虑孩子,就不会违法犯罪了。”胖科长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啊,可不是没钱吗,没钱不就得找钱吗。”梅小声说。

“和两个男人同居在一起,你们的生活也真够奇葩的。”胖科长摇了摇头。呵呵,又有人笑了起来。

拿着那张纸,我和梅走出司法矫正科办公室。

“老妹儿,帮姐抱下孩子呗,姐去趟厕所。”梅说。许是为了跟我套近乎,她一出门就不叫我“政府”了。孩子睡着了,小脸儿蜡黄,模样儿倒是挺可爱的。

咦,怎么着,不舒服了,委屈起来了呢,哎呀,别哭啊,哪不对了。

“老妹儿还没结婚吧,不会抱孩子。”梅慌慌张张地从厕所里跑出来接过孩子。我连连点头,狼狈不堪。

“才大学毕业啊,公务员,真好。”梅说。

“出门办事,怎么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呢。”我问。

“孩子他爸是我的同案,判了十年,在里边呢。”梅说。

“孩子的爷爷奶奶呢?”我问。

“我们没结婚,他爷爷奶奶不管。”梅淡淡地说。

“姥姥姥爷呢?”我抑制不住好奇。

“我爸妈帮我带二的呢。”梅说。

“二的?”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二的是个女孩儿。”梅说。

“怎么,孩子的爷爷奶奶一个都不管?”我睁大眼睛。

“二的是我跟别人生的,和三的不是一个爹。”梅脸色通红。

“那大的呢?”我问。

“大女儿十岁了,离婚时判给我前夫了。”梅说。

我瞬间思维紊乱了,几个意思,三个孩子三个爹?

“你是不是觉得姐很烂,其实姐不是坏人,唉,姐这一辈子,都毁在男人手里了。”梅表情黯然。

孩子的啼哭声响彻办公楼,有人好奇地探出脑袋。我赶忙和梅走出市局。

回司法所得走十来分钟,路上,梅向我讲起她的身世。

“姐是八七年的,十八岁嫁人,三年后离婚。前夫比我大五岁,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嘴 里说如何如何爱我,可一旦我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或者与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劈头盖脸 地打我。他下手狠,烟头,酒瓶,木棍,铁棒,什么都用,把我打进医院好几次。”梅撸起袖子,给我看她疤痕累累的胳膊。

“可恶,赶快离开这个混蛋。”我的心颤抖了。

“是啊,再不离开,我早晚得死在他手上。”梅说。

“做得对。”我说。

“可我舍不得大女儿啊,孩子当时还不到两岁,没断奶呢。”梅眼圈红了。

“报警,告他。”我说。

“家务事,派出所去人也解决不了,过后打得更厉害。”梅说。

“怎么是家务事,家暴也是犯罪。”我说。

“姐没文化,哪懂那么多呢。”梅说。我唉了一声,帮婴儿掖了掖被角。

“后来我在一家饭店打工,老板姓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对我很好,说他爱我。”梅说。

“五十多岁?”我愣了。

“是啊,那年我二十三岁,他比我大了整整三十岁。”梅说。

“差这么多!”我说。

“那时候我挺茫然的,渴望有人对我好。”梅嗓音发涩。

“你接受他了?”我很惊讶。

“哪个女人不想身边有个男人呢,更何况那时候我伤痕累累,需要人帮助呢。我跟了老张三年,生了第二个女儿,可随着这孩子出生,一切都结束了。”梅说。

“结束了?”我很好奇。

“老张重男轻女,不要这个女儿,可还没等我闹起来,她老婆就打上门来了。”梅说。

“他有老婆?”我越发惊讶了。

“开始他骗我说没老婆,后来又说打算跟老婆离婚,他老婆像只母老虎,一点理都不讲。”梅说。

“后来呢?”我问。

“老张撑不住,拿了几万块钱,算是给孩子的抚养费了。孩子放在我父母那里,现在五岁了。”梅说。

“为什么放你父母那里?”我问。

“我得打工挣钱啊,哪有时间带孩子。”梅说。

“你可以起诉那个老张啊,该死,他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我说。

“告啥呀,早跑了,找不到人了。”梅说。

“这三的是怎么回事?”我问。

“跟老张分手后我遇到小孙,他是我的另一个同案。”梅说。

“另一个同案?”我问。

“我在商场打工时认识的小孙,后来一起住了。小孙跟我年纪差不多,他说他爱我,可我对他没感觉,跟他在一起就是相互有个照应。”梅淡然地说。

“小孙是这孩子的爸爸?”我问。

梅说:“不是,我跟小孙没有生孩子。我和孩子他爸是前年在网上认识的,小东,一个比我小五六岁的九零后男孩儿,彼此很谈得来。”梅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他爱上网,我也爱上网,渐渐就谁也离不开谁,很快在一起了。”

“小孙呢,分手了?”我问。

“没有,”梅现出羞涩,“他说他不想离开我,所以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小东不介意?”我瞪大眼睛。

“小东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愿意接受。”梅说。无怪乎胖科长说他们奇葩,这关系确实非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们都是打工族,收入很低,房租,水电,烟酒,上网,三个人在一起花销太大了。”梅微微叹了口气,“那天我们三个人在饭店吃饭,旁边一个男的很得瑟,我们看着来气,就抢了人家的手机和钱包。”我叹了一声,这或许是他们走上歧途的开始。

“是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刹不住了,他俩对我很好,抢来的钱可着我先花。”梅说。“欲无止境。”我说。

“可不,如果能像老妹儿这样有文化,说什么也不会错下去了。”梅说。“悬崖勒马,还不晚。”我说。

“我们总共抢过三次,第二次是个男的,第三次是个女人。”梅唉了一声,“没想到那女人舍命不舍财,又喊又叫,结果他俩把人家打了,惹出麻烦来了。”

“他俩对你那么好,怎么还把你咬成主犯了呢?”我问。

“还不是都怪小东,说他出来还要跟我一起过日子呢,怕我在外面找人,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们的。小孙为了少判几年,也巴不得我成为主犯。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梅恨恨地说。

什么人啊,奇葩又奇葩想法,居然变得不那么奇葩了。

“二的在我爸妈那里,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所以我试着去找孩子的爷爷奶奶,可他们认为是我害他们的儿子坐牢,不承认我,也不要这孩子。”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唉,我为她叹了口气,刚刚走出校门,我实在不能理解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现在我感觉很累,眼前灰蒙蒙的,再也不想听人说‘我爱你这话了。”梅说。

吸过奶瓶,婴儿很快就睡了。

梅轻轻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儿。

孙所长深深叹了几口气,“遵守规定,按时来交思想汇报。”“一定,一定。”梅说。

“已经走错了路,为了孩子,不能再错下去了。”孙所长说。

“可是……”梅犹豫了一阵,“我没法工作,也没有收入,这个困难希望政府帮我解决。”“你的困难我会向上级领导汇报,相信政府会帮你妥善解决。”孙所长说。

“谢谢。”梅站了起来。

“洋洋,去送送。”孙所长说。

拎着装满奶粉的购物袋,我与梅走出司法所。“老妹儿,给你们添麻烦,太谢谢你们了。”梅说。“不客气,孩子小嘛。”我说。递给她购物袋的一刹那,我意外地发现里面夹着二百块钱。

“好好生活,这个世界不都是灰色的。”我说。

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了。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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