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新
一
“谢谢老妹儿。”接过我端给她的纸杯,梅一饮而尽。
“再给姐倒一杯吧。”梅似乎渴坏了。我拿过纸杯,把水倒满。
“真好喝。”她向我龇出两排带有烟渍的牙齿。那是,这是我精心自制的柠檬水,加了蜂蜜、话梅、桂圆、红枣等好几样东西,能不好喝吗。
看她喝得很急,我问:“还要吗?”
“够了,谢谢老妹儿。”梅用舌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那是人家洋洋自己喝的水,要不是饮水机没水了,你哪有这个口福。”孙所长说。“这样啊。”梅垂下头,眼神又灰暗了。她怀里的婴儿路上还在哭闹,这会儿许是哭累了,瘪着小嘴儿,似睡非睡中。
“怎么不给孩子吃奶呢,饿了吧。”孙所长说。“哪有奶啊,生下来就没奶。”梅说。
“奶瓶带没带?”孙所长叹了口气。
“没有,没钱买奶粉了。”梅的声音很低,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你们这些人啊,自己都负不起自己的责任,为什么还要孩子呢。”孙所长生气地说。
“我也不想啊,谁知道就有了呢。”梅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政府不是每月给你四百块钱的生活补助吗?”孙所长说。
“四百块,吃饭都不够,哪有钱买奶粉。”梅脖子一梗。
许是她的声音大了点,婴儿又啼哭起来。
“洋洋,去隔壁超市买袋奶粉,再买一个奶瓶,要好的。”孙所长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嘻嘻,别看孙所长黑着脸训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可看不下孩子可怜。
“要婴儿奶粉,别毛手毛脚地买错了。”孙所长叮嘱我。
太小瞧人家了,没吃过肥猪肉,没见过肥猪跑啊,我还能买回来中老年奶粉不成,呵呵。
等我回来,梅正靠在桌边填写表格,样子很笨拙。
“再帮姐抱下孩子吧,胳膊酸了,写字不得劲儿。”她央求道。那个小东西似乎和我有缘,睁着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孙所长拎起购物袋,咦地看了我一眼,去门卫室找热水去了。
“刀子嘴豆腐心,你们所长。”梅小声说。
我嗯了一声,用手指拨弄着婴儿的小手。
梅填写的是社区矫正人员登记表,字歪歪扭扭的不说,还有几个错别字。我为她纠正,她略带羞涩地说:“我没念过几天书,小学都没毕业。”
“原先都做什么工作?”我随口问。
“售货员,服务员,什么都干过。”梅说。
“后来怎么走那条路了呢?”我说。
“没钱啊,没钱不得找钱。”梅又低下了头。
抢劫罪,有期徒刑十二年,因哺乳期监外执行,是她出现在我们司法所的缘由。
“其实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动手,是有人故意咬我。”梅低声说。
二
梅是我从市局里带回来的,她是我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社区矫正对象。当时她也是这样抱着婴儿,表情羞涩地坐在司法矫正科的角落里。长长的卷发,高高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算得上美女了,美中不足的是她憔悴而沧桑,不像还没到三十岁的女人。我是冤枉的,她不停地说。
“判决书写得很清楚了,怎么会冤枉你。”胖科长不耐烦说。
“还不是这孩子他爸怕我在外面再找人,故意把我咬成主犯。”梅说。呵呵,有人发笑,这理由好好笑。
“法律不是儿戏,不是想咬谁就咬谁的。”胖科长说。
“我根本没有动手,既没去抢,也没打人。”梅争辩说。
“可三次抢劫都是你指使的啊,你不是主犯谁是主犯。”胖科长说。
“就算是我提议的,可我并没有动手啊。”梅语气固执。
“法院已经判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胖科长说。
梅灰着眼睛和脸,悠了悠怀里的婴儿。
“政府对你宽大,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争取重新做人。”胖科长说。嗯,梅用鼻子应了一声。
胖科长一边笔走龙蛇,一边自言自语,有期徒刑十二年,监外执行一年。
“孩子才三个月,一年哪行。”梅有些着急。
“要不是有这孩子,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胖科长说。
“那倒是,可一年不够啊,孩子没人看,一年之后怎么办。”梅嗫嚅地说。
“一年之后再说。”胖科长态度坚决。
“一年就一年,反正孩子不能没人管。”梅说。
“你们这些人啊,要真考虑孩子,就不会违法犯罪了。”胖科长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啊,可不是没钱吗,没钱不就得找钱吗。”梅小声说。
“和两个男人同居在一起,你们的生活也真够奇葩的。”胖科长摇了摇头。呵呵,又有人笑了起来。
三
拿着那张纸,我和梅走出司法矫正科办公室。
“老妹儿,帮姐抱下孩子呗,姐去趟厕所。”梅说。许是为了跟我套近乎,她一出门就不叫我“政府”了。孩子睡着了,小脸儿蜡黄,模样儿倒是挺可爱的。
咦,怎么着,不舒服了,委屈起来了呢,哎呀,别哭啊,哪不对了。
“老妹儿还没结婚吧,不会抱孩子。”梅慌慌张张地从厕所里跑出来接过孩子。我连连点头,狼狈不堪。
“才大学毕业啊,公务员,真好。”梅说。
“出门办事,怎么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呢。”我问。
“孩子他爸是我的同案,判了十年,在里边呢。”梅说。
“孩子的爷爷奶奶呢?”我问。
“我们没结婚,他爷爷奶奶不管。”梅淡淡地说。
“姥姥姥爷呢?”我抑制不住好奇。
“我爸妈帮我带二的呢。”梅说。
“二的?”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二的是个女孩儿。”梅说。
“怎么,孩子的爷爷奶奶一个都不管?”我睁大眼睛。
“二的是我跟别人生的,和三的不是一个爹。”梅脸色通红。
“那大的呢?”我问。
“大女儿十岁了,离婚时判给我前夫了。”梅说。
我瞬间思维紊乱了,几个意思,三个孩子三个爹?
“你是不是觉得姐很烂,其实姐不是坏人,唉,姐这一辈子,都毁在男人手里了。”梅表情黯然。
孩子的啼哭声响彻办公楼,有人好奇地探出脑袋。我赶忙和梅走出市局。
四
回司法所得走十来分钟,路上,梅向我讲起她的身世。
“姐是八七年的,十八岁嫁人,三年后离婚。前夫比我大五岁,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嘴 里说如何如何爱我,可一旦我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或者与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劈头盖脸 地打我。他下手狠,烟头,酒瓶,木棍,铁棒,什么都用,把我打进医院好几次。”梅撸起袖子,给我看她疤痕累累的胳膊。
“可恶,赶快离开这个混蛋。”我的心颤抖了。
“是啊,再不离开,我早晚得死在他手上。”梅说。
“做得对。”我说。
“可我舍不得大女儿啊,孩子当时还不到两岁,没断奶呢。”梅眼圈红了。
“报警,告他。”我说。
“家务事,派出所去人也解决不了,过后打得更厉害。”梅说。
“怎么是家务事,家暴也是犯罪。”我说。
“姐没文化,哪懂那么多呢。”梅说。我唉了一声,帮婴儿掖了掖被角。
“后来我在一家饭店打工,老板姓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对我很好,说他爱我。”梅说。
“五十多岁?”我愣了。
“是啊,那年我二十三岁,他比我大了整整三十岁。”梅说。
“差这么多!”我说。
“那时候我挺茫然的,渴望有人对我好。”梅嗓音发涩。
“你接受他了?”我很惊讶。
“哪个女人不想身边有个男人呢,更何况那时候我伤痕累累,需要人帮助呢。我跟了老张三年,生了第二个女儿,可随着这孩子出生,一切都结束了。”梅说。
“结束了?”我很好奇。
“老张重男轻女,不要这个女儿,可还没等我闹起来,她老婆就打上门来了。”梅说。
“他有老婆?”我越发惊讶了。
“开始他骗我说没老婆,后来又说打算跟老婆离婚,他老婆像只母老虎,一点理都不讲。”梅说。
“后来呢?”我问。
“老张撑不住,拿了几万块钱,算是给孩子的抚养费了。孩子放在我父母那里,现在五岁了。”梅说。
“为什么放你父母那里?”我问。
“我得打工挣钱啊,哪有时间带孩子。”梅说。
“你可以起诉那个老张啊,该死,他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我说。
“告啥呀,早跑了,找不到人了。”梅说。
“这三的是怎么回事?”我问。
“跟老张分手后我遇到小孙,他是我的另一个同案。”梅说。
“另一个同案?”我问。
“我在商场打工时认识的小孙,后来一起住了。小孙跟我年纪差不多,他说他爱我,可我对他没感觉,跟他在一起就是相互有个照应。”梅淡然地说。
“小孙是这孩子的爸爸?”我问。
梅说:“不是,我跟小孙没有生孩子。我和孩子他爸是前年在网上认识的,小东,一个比我小五六岁的九零后男孩儿,彼此很谈得来。”梅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他爱上网,我也爱上网,渐渐就谁也离不开谁,很快在一起了。”
“小孙呢,分手了?”我问。
“没有,”梅现出羞涩,“他说他不想离开我,所以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小东不介意?”我瞪大眼睛。
“小东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愿意接受。”梅说。无怪乎胖科长说他们奇葩,这关系确实非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们都是打工族,收入很低,房租,水电,烟酒,上网,三个人在一起花销太大了。”梅微微叹了口气,“那天我们三个人在饭店吃饭,旁边一个男的很得瑟,我们看着来气,就抢了人家的手机和钱包。”我叹了一声,这或许是他们走上歧途的开始。
“是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刹不住了,他俩对我很好,抢来的钱可着我先花。”梅说。“欲无止境。”我说。
“可不,如果能像老妹儿这样有文化,说什么也不会错下去了。”梅说。“悬崖勒马,还不晚。”我说。
“我们总共抢过三次,第二次是个男的,第三次是个女人。”梅唉了一声,“没想到那女人舍命不舍财,又喊又叫,结果他俩把人家打了,惹出麻烦来了。”
“他俩对你那么好,怎么还把你咬成主犯了呢?”我问。
“还不是都怪小东,说他出来还要跟我一起过日子呢,怕我在外面找人,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们的。小孙为了少判几年,也巴不得我成为主犯。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梅恨恨地说。
什么人啊,奇葩又奇葩想法,居然变得不那么奇葩了。
“二的在我爸妈那里,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所以我试着去找孩子的爷爷奶奶,可他们认为是我害他们的儿子坐牢,不承认我,也不要这孩子。”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唉,我为她叹了口气,刚刚走出校门,我实在不能理解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现在我感觉很累,眼前灰蒙蒙的,再也不想听人说‘我爱你这话了。”梅说。
五
吸过奶瓶,婴儿很快就睡了。
梅轻轻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儿。
孙所长深深叹了几口气,“遵守规定,按时来交思想汇报。”“一定,一定。”梅说。
“已经走错了路,为了孩子,不能再错下去了。”孙所长说。
“可是……”梅犹豫了一阵,“我没法工作,也没有收入,这个困难希望政府帮我解决。”“你的困难我会向上级领导汇报,相信政府会帮你妥善解决。”孙所长说。
“谢谢。”梅站了起来。
“洋洋,去送送。”孙所长说。
拎着装满奶粉的购物袋,我与梅走出司法所。“老妹儿,给你们添麻烦,太谢谢你们了。”梅说。“不客气,孩子小嘛。”我说。递给她购物袋的一刹那,我意外地发现里面夹着二百块钱。
“好好生活,这个世界不都是灰色的。”我说。
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了。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