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往细里想想,”父亲小心地将契约藏进了衣袋。“到了那天,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正说着,勇兵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不一会儿,巷子里响起了汽车驶来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棺材拉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父亲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着棺板转了几圈,扎楞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走街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过无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也都夸赞,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些话父亲自然听到了,也不知哪句触到了他的伤心处,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众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进去吧,”张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声,“还有好多事得准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下手了。
“对了,”张半仙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老二,快去弄只啊。”父亲就催促二叔。
我家没养鸡,自从我娘下世后,家里有十几年没养鸡了。父亲认为养鸡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我们祁家堡有个风俗,人一跌倒头,是要杀只倒头鸡的。据说,人死了后,灵魂到了阴间,要是他生前有抛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一种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他吃那些蛆虫。勇军昨天就死在矿上了,矿上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父亲哪里肯让他吃蛆虫。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二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鸡。“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父亲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显得很为难,一提倒头鸡他们就把脸扭到别处去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人,这多不吉利呀。父亲也看出了什么,让我去养鸡场买一只。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这时候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勇敢你别出去买了,不就是只鸡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有,二叔假装没听到,别的亲戚也假装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去山脚下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了。
我刚出了门,看到村主任王山急急地向这边走来。
王山和我父亲因为选举的事,闹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说话了。祁家堡是个小村子,本来就没多少人,这几年青壮劳力又一窝蜂地涌进了城里,留下的就更没几个了。就这么个破村子,按说当村主任也没啥油水,可王山却好像当得不过瘾,说还想再多干几届。去年冬天,镇里一发下换届选举的通知,王山就忙乎开来,挨门挨户地转悠,每户人家给一百块钱,当然,这钱不白给,谁收了就得投他一票。父亲却死活不收,不光不收,还把王山数落了一通。
“你来干啥。”我没好气地说。
“快,你让你爹他们都来一下。”王山喘着粗气说,“镇长一会儿就进村了,要来慰问你爹。”
“我父亲一不是劳模,二不是村干部,你们慰问他?”我说。
这时,一辆小轿车冲着我家门口驶了过来,王山也顾不上跟我说话了,上前几步,微笑着看着那车。我看了一眼,确实是镇长的车,车身明晃晃的。一个月前,镇长到我们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等车刹住了,镇秘书刘建中先钻了出来,然后他忙不迭地打开了车门,请镇长下了车。刘建中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
镇长看都没看我一眼,在刘建中和王山的陪同下,进了我家院子。
我想了想,也跟着进来了。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节哀啊。”镇长和我父亲握过手,安慰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
父亲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父亲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勇军他们矿长是我朋友,他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你们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勇军他们矿长是你朋友?”我父亲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父亲好像想说什么,嘴喻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弟弟再贱也是一条命,莫非死了人我们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啊哟,这不是祁勇敢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祁勇敢。”
“勇敢同志,我听过你的课,讲得很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他是死者的亲哥哥啊。”
“勇敢同志你也要节哀啊。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不是?你们校长也快到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不是?你放心,我会向教育局长建议的。”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勇敢,倒头鸡呢,你没去买?”父亲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勇敢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回一趟镇,挑好的买几只来!”镇长对我父亲说。
“这点事用得着镇长操心?”王山凑到镇长跟前说,“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
说着就要出门。
王山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就一齐聚了过去。那只鸡好像一点都不晓得院子里的人都盯着它,血红的鸡冠一挺一挺的,旁若无人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
“谁家的鸡呢,这么漂亮!”镇长忍不住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是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了屁股下似地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你当叔的早该吭个声了,不就一只鸡嘛。”镇长说。
“我说祁老二啊,”王山摇摇头说,“你也真够小气的,早该把鸡杀了嘛。”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我二叔。
“是早该杀了,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勇军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楞了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控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勇军烧几张纸。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