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阴婚(8)

时间:2015-06-14 08:58:20 

“不,你不是,我弟弟早死了。”

“死了?”他眉头挽了个疙瘩,“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你不是勇军。勇军死了,矿上的人说他给炸死在井下了。你不看我们在给他办丧事吗,你看看这满院的花圈,你看看那灵棚,你再看看灵棚里的棺材,我会哄你吗?勇军要是没死,我们能给他办丧事吗?”我愤怒地对他解释道。

“真的搞错了,是矿上闹错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炸死的是我一个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闹肚子,跟他换了个班,结果,他下去没多久就死了。哥,要是那天不换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勇军?”

“是!”

“不,”我使劲地摇摇头,人都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这绝不可能!”

父亲肯定也听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看着这个自称是勇军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软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起来。

“爹,您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儿子勇军,您好好看看呀。”

父亲细细地打量着他。“你,你真的是勇军?”

“是我,我是您儿子勇军。”

“你真的没死?你真不是吓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爹,您试试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风包围的树,父亲身子晃了一晃,蓦地抱住了勇军,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显得那么无力。勇军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脸上淌满了泪。那几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就像几个风干的标本。父亲边哭边唠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比啥都强。忽然间,可能是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他突然一使劲把勇军推开了。

“老天爷啊,这叫啥事哟。”

父亲的劲可真大,好像赚足了全身的力气,只一把就将勇军推倒了,推了个后仰翻。

我们都大睁了眼睛。

父亲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了,伸出手去扶勇军,可他早站了起来。

“勇军你没事吧,没摔疼吧?”父亲探询地问。

“我没事。”勇军说。

父亲叹了口气,好像是要躲着勇军似的,扭身蹲到了灵棚前。

这时,矿上来的一个中年人把脸转向勇军,小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说说吧,我们也该走了。勇军怔了一怔,走到灵棚前,把那个人介绍给了我父亲,说这位是矿上管安全的马矿长。父亲腾地站起来,盯着那个人咆哮起来,“啥马矿长牛矿长的,你们来了到底想干啥?”

“老人家,都怪我们工作做得不细,张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们,都胡球闹啥呢?”

“对不起,我们搞错了,祁勇军同志没有死,他好好地回来了。”

“那死了的是谁呢?”

“是他一个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勇军正好闹肚子,两个人换了个班,李春平也不知有啥心事,点雷管时没有按规范操作,结果就出了问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勇军嘛,其实也是犯了错的,他换班没跟矿上请假,我们就以为死了的是他。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是不?错主要还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点,规范操作,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父亲手颤颤地指着那个人的鼻尖,“勇军没死,你们却急慌马乱地把我叫到了矿上,让我把人拉回来了。当时我就不相信勇军会死,你们说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跟你们谈钱,我就要我儿子。你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现实点吧,硬逼着我说个价钱。你说你们都干球了些啥,啊?”父亲忽然一头撞向那个人。

“老人家,你别激动。”那个人躲开了,求助地看勇军。

“把存折还给他们吧,他们还等着用这笔钱打发李春平呢。”勇军只好劝父亲。

“还给他们?为啥要还给他们呢?”

父亲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东西就会像一只麻雀似地呼啦啦地飞出来。

“还是还了吧,我们出来时,李春平的家人就来了,这会儿就在矿上等着呢。”

“不是,”父亲又摇摇头,“钱动过了,凑不够原先那个数了。”

“你这老头真是糊涂呀,”那个人立刻板起了脸,“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动矿上的钱呢。”

“你们,你们反倒有理了啊,”父亲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想动吗,不动咋办丧事?啊,不动咋办丧事?”

“那,你动了多少?”

“十来万吧,我一分钱都没瞎花,都用在了办丧事上。”

“动了十万,你竟然动了十万,你这老头真是糊涂极了。好好好,你先把存折还给我,至于动了的那一部分怎么处理,我回去请示一下再说。”那个人手就伸到了父亲面前。

“不,你们不能这样。”

父亲身子一哆嗦,又退后了一步,看看勇军又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人又看看勇军,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怀里,摸索着,老半天摸出了那个小红布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没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红皮本也跟着掉出来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父亲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个红皮本。我心里不由叹了口气,钱都快归人家了,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着多少钱。

“祁老大啊,我当初就以为这钱不是你的,没想到还真不是你的。”王山从人群里挤到前面来了,本来他一直扎楞着耳朵听,可能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张一直对父亲陪着笑的脸就阴沉下来,“看来天生的穷命谁也帮不了啊,听我的,把钱还给人家吧。这钱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对了。”

“你,你这人说变就变……”父亲直直地看着王山。他可能在想,这家伙怎么会偏向矿上的人说话呢?这两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转来转去,比亲戚们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呢?他原以为王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现在看来,这家伙一点都没忘,记恨着呢。

“我又不是孙猴子,我会变啥?我就这样的人嘛,谁不对,我就得说谁。你说这钱是你的吗?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抢!甭说我当着个村主任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着你胡来,这事,我得管,明白了吗?”王山一张脸绷得硬硬的,“现在,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父亲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存折。

“不完,你说咋办?莫非还得给你留下,让你坐享其成,白白当上我们村的首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祁老大啊祁老大,你想得倒美!”

“我,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就把钱还给人家,不要丢咱祁家庄的脸!不要让人家说咱村的人见钱眼开,听到了吗?你不给我就动手了啊。”王山说着,真就伸出了手,噌地从父亲手里抢过了存折。

“你,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王山扬了扬手中的那个红本子,“你白白拿了矿上的钱,反说我欺侮人?祁老大啊祁老大,我看你是穷疯了,穷得连道理都不讲了。”

王山这一说,我心里就刀扎了似地疼。前几天我还在给学生们讲《变色龙》,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做人要正直,要仁义,不能见风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现在看来,王山就是个变色龙,不折不扣的变色龙。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着那张丑陋的脸狠狠地抽下去,可是,我的手还没有扬起来,就给勇军钳住了。

二叔老半天停下来,冲着我和勇军开了腔。“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咱想想办法不是就啥都有了吗?先说棺材,我记着那口棺材还没退,抬出来就能用,这笔钱自然不用花了。纸扎呢,你爹心细,也没舍得扔,都小心地藏起来了,眼下就在柴房搁着,是吧?按说也挺讲究挺上档次的,不屈你们兄弟的脸了。”

“也只能这样了。”勇军点了点头。

我们把棺材从柴房移进了堂屋。又请来了脸板得猪头一样的张半仙,择了出殡的日子。

勇军几乎一夜没睡,守在父亲灵前烧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乱的日子。父亲守在灵前,给他的儿子烧纸,这多像一场梦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死了。

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蹲在我父亲棺材前烧了纸,感叹了一回,对我们说了一些不成不淡的安慰话,就都走了。

按照张半仙择的日子,第五天头上,我们就把父亲送走了。

送走父亲,勇军就该到矿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湿的雨声好像灌进了我的身体,渗进了骨缝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得勇军也没睡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后半夜,我沉人了睡乡,梦见勇军在矿井下出了事,脸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断了,两手撑着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过来,连喊“救命”。我惊叫了一声,从梦里弹了起来,出了一身虚汗。勇军也醒了过来,问我咋了。我说没事,做了个梦。他问做啥梦了。我没吭声。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种孝布的白。

一早起来,我送勇军去牛家洼村,那村有跑矿上的车。雪不厚,却也掩住了脚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将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不由停了下来。勇军见我不走了,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

“勇军,听哥的,要不就不去矿上了吧。”我忍不住出了声。

“为啥?”

“你那活儿,危险。”

“危险?咱乡下人命贱,还怕个危险?再说,村子都快空了,你让我回来干啥?种那几亩旱坡地?”

“可是……”

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别说了哥,我知道该咋做。”勇军打断了我的话。

到了牛家洼村,车已经在站牌下停着了,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勇军看了我一眼,说逢七时别忘了给咱爹烧把纸,然后就拎着包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就启动了,我看着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没了影子。我知道车最终要驶向矿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那是勇军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个恶梦,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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