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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勇军的尸体了。我盯着它,真希望勇军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勇军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等我失魂落魄地赶回村时,街坊邻居说,你咋这会儿才回来,矿上的车刚刚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说勇军的事解决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让我喊上二叔他们明天都过来帮忙。
“都别磨蹭了,”司机不耐烦地说,“快点往下抬人吧。”
父亲身子动了一下,却还是傻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我跳上了车,二叔也跳上来,我揽住了白布的这半侧,二叔揽住了那半侧,我们同时一用力,我弟弟就从车厢底升起来。我们慢慢下了车,往院门里走时,我脚下好像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踉跄,蒙在白布下的勇军便歪向了一边。“停!”跟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咆哮起来,他绕过我们,俯下身把勇军的脑袋扶端正,这才让我们走。那条一直在我家院子里窜来窜去的狗吱哇叫了一声,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给谁踩了一下。
这狗个头高大,皮毛发亮,是我们村周大家的。
我们还没进院子,那车就忙不迭地开走了。
父亲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进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门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这是我们祁家堡的风俗,据说死去的人停在门板上,有可能还阳的。我们把勇军抬进东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门板上。勇军瘦得像只山羊,可他个子高,停在炕上,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伸展不开。我们折腾了半天,他那两条腿还是蜷曲着,到最后,我们不得不让他的头枕到了炕沿上。自从十八岁到了矿上,勇军怕误班一直很少回家,现在死了,拉回来了,这个家又只能让他受委屈,连条可以舒舒服服停几天的大炕都没有。父亲早上了炕,坐到了勇军身边,守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抢走他的儿子似的。以前勇军休假回来,要是睡着了,父亲也这样守着他,不允许我弄出稍微一点响动,放个屁都不行。
“勇军还没棺材吧?”二叔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办教员,很斯文的样子,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得赶紧给他弄一口,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入殓啊。”
父亲木呆呆地说:“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个棺材铺,离我们祁家堡也没多远,就上那儿买去吧。”二叔说。
“那赶紧去,要柏木的。”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万多,中档的三四千,一般的得个一千来块。”
“就要一万多的吧。”父亲想都没想就出了声。
二叔眼睛睁得多大。“是不是有点贵?”
“不贵,勇军早挣下了。”
“这个你拿舵,我们听你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转过身对我堂弟勇兵说,“你去跑一趟吧。”
勇兵应承着,却没走的意思。
“你给勇兵拿钱啊。”我捅了父亲一下。
父亲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墙摆放的那口大瓮前走去,走到边儿上,忽又退了回来,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们。二叔看出了什么,领着亲戚们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屋里。我父亲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这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从某个隐秘的地方取钱了。他让我出去,好像是连我也信不过。我就也出了屋。老半天,父亲出来了,他将一沓钱给了勇兵,说:
“好侄儿,可不敢让人家糊弄了。”
勇兵点点头,发着了摩托车,“突突突”去了。
“勇军连天日都没见过,你看是不是给他阴配个女人?”等勇兵走了,二叔又出了声。
“我也想给他阴配个,”我父亲眼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他问寻啊。”
“哥,这事我有办法。昨晚勇敢跟我说了勇军的事后,我一宿都没睡,什么事都想过了。”二叔说着,两只胳膊朝头顶上高高举起,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有个茬儿,牛家洼牛百顺的闺女,勇敢他二婶娘家村的。上个月死的,我看跟咱家勇军挺般配。我担心的是钱的事不好说,怕得多破费些……”
“你只管去问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钱的事好说。”
二叔眼睁得多大。“哥,听你这口气,矿上没少赔咱钱吧?”
“这你甭管。”父亲忽然把脸扭到了一边。
“哥,”二叔迟疑了一下,显得很艰难地说,“到了冬天,你侄儿勇兵就得娶媳妇了,到时少不了会问你挪借点。”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点点头说。
“那就先谢你了哥,我这就去黄家洼请张半仙,让他给择个日子。”说完这话,二叔就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