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镇往事(4)

时间:2015-06-17 13:23:48 

我熟悉这个镇子,就像蚂蚁熟悉回家的路。我自信我已很了解它——多年后,当我坐在图书馆翻阅县志时,发现故乡对我一直是个谜。据县志记载,白杨镇“先有庙后有镇”。自汉朝起,皇帝老儿就在这西北之地屯田。到了清朝,来这里的人就更多了——当兵的、当官的、种地的、养羊的、拉骆驼的、做小买卖的……这些人像蜜蜂闻着花香,聚成团,慢慢形成了个镇子。镇不大,五湖四海的人有两三万,大家觉得无依无靠,就在此地开始修庙。山西人一座,陕西人一座;当兵的一座,种田的一座。大大小小,修了五十多座。

这年腊月一开始,我爹万灶保就开始革这些庙的命——无论土地庙、将军庙、风神庙、虫王庙、城隍庙、山神庙——我爹率众武将干革命的程序都一样:捣毁香案、踢翻茶几、砸坏桌椅、戳穿灶台上的锅,打烂架子上的鼓,拽下钹上的绸子……

谁让我爹万灶保是白杨镇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呢?

当万主任带领着革命武将又爬上钟鼓楼二层时,打烂了那面比三四个洗脸盆加在一起还要大的鼓。打烂鼓容易,打烂钟却有些难。万主任阴着脸踱步到那半人高的大家伙面前,突然展开了眉眼:“嘿,上工不正缺个报时器么?”我爹回家找长棍子要抬钟时,我娘甩着粘了粗面的手就骂开了:“你就造孽吧造孽!你不怕现世报啊现世报!你以为祖宗没长眼啊没长眼!”我爹万灶保才管不了这些轻飘如雪片的言语。他靠革命起家,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么口没热气的钟?他带着几个愣头青把大钟拆了下来,用我家的长松木棍架起来,抬到地埂边,绑在老榆树上。一试,声音果然洪亮。

万主任耐心地等到正月二十,一大早就开始猛敲钟,并在钟声间歇伴以嘶哑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当钟声混合着嘶哑声传到我娘换换子的耳朵里时,我娘像被人拿着刀剜去大腿肚上的疙瘩肉,疼得满炕打滚。

我外爷外婆早已过世,没人给我娘燎病,我只有踢踏上鞋子冲出家门,到田埂边找我爹算账。

我说,爹,娘听不得大钟,都疼晕了。

我爹嗯了一声说,听听就惯了。说完,不再理我。

我被爹呛得百无聊赖,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很快,我就被那口大钟吸引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大钟那么近,我几乎已经挨到它了——如果我伸手,很容易能摸到那凸凹着花纹和字符的外表。可我到底没敢伸出手。我被这厚实的大家伙吓了一跳!它润泽油光地悬在树上,周身起伏着曲线,和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物件皆不相同。我家的桌椅板凳,我可以摸可以坐,可这口钟,我连多看几下都觉得心跳气憋。可我又实在忍不住,要往它身上瞥。我尤其喜欢钟耳,像刚出锅的油饼,哪哪都滋润。看着看着,就痴迷了,恨不得张开嘴,咬一下那耳朵,看它会不会疼得叫起来。

这样的钟——神了!

以前和娘走过钟鼓楼时,我每次都耷拉着脑袋看鞋尖,绝不敢仰头逼视。我娘说,大钟是圣物,代表着祖先,代表着规矩,我们俗物多看一眼,就多脏了它一分。

虽然我外爷没给我娘传授太多的占卜打卦术,可我娘到底不是一般妇人——一听木头敲到大钟身上,就觉得是不肖子孙在糟蹋祖宗,羞愧得想死。她心里一羞愧,就头疼;她一头疼,就满炕打滚。

我看见那些站在我爹身旁的男人们个个灰头土脸,却目光炯炯。他们像狼盯兔子般盯着这口钟。他们是喜欢还是痛恨,我搞不清楚。而现在,我爹像被无名鬼火烧着,满面红光,抄起地上的松木短棍就往我手里塞:“来,使劲敲!”

几个男人咧开嘴笑了起来,呲出满嘴黄牙。

我像被开水烫着了手,猛地甩开,木棍掉在了地上。一个男人见状噌地窜过来,抄起那棍子,攒足气力,往钟身上猛砸。我爹见他砸得开心,劈手夺下那棍子,开始自己痛快起来。我在家听到钟声时,直抱怨娘太敏感,反应怎么那么大!现在,我的耳朵里像是发生八级地震,一股股暗红火苗腾空而起,将我裹在篝火堆里。那烈焰蛇芯子般上下撺掇,几乎要将我烧烤成一块滴油的肉皮。我捂着耳朵逃窜开,撒开两腿,顺着地埂往镇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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