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爷太奶死得早,留下三亩薄地两间平房一个羊圈三十只绵羊——我爷年纪轻轻就开始当家。他不像别人那样整天在地里侍弄小麦大麦青稞玉米,他只种些洋芋就撒手不管。他反穿羊皮袄进山放羊时撂下了话,说山跟前的地不像平原,种啥都能长饱,这里天寒,种洋芋能多收几麻袋,种别的都是瞎扯淡!
我爷跟着山里的哈萨克族人学放羊——夏天到夏窝子,冬天到冬窝子,年复一年,大羊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又下小羊,羊群像印子钱的利息越滚越大,终于,蓄满了一万只!
我们白杨镇有个讲究,谁家的羊养到一万只,就要在钟鼓楼旁的戏台子上选羊王。
选羊王有讲究——选好了,家能兴旺;选不好,家会衰败。败起来还会像大树连根拔起。
我爷心里担忧,早已嘱咐伙计们先从羊群中挑出十头健壮肥硕的大羯羊,到渠沟边洗了澡,喂了精饲料,待钟声一响,就等它们中那个最强壮的跳出来领受羊王待遇。
等我爷走到钟鼓楼下时,四乡赶来的人群已挤成蚂蚁疙瘩,可这黑疙瘩能自己裂开缝,等我爷顺着那条细缝子一直走到土戏台上后,黑疙瘩又攒成了密密的一团。
钟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钟声自钟鼓楼二层晃晃悠悠传来,如大缸破裂,似云朵炸开。镇上的人白天看日头晚上看星宿,时间观念模糊,完全凭感觉行事,此刻,头顶被陡然炸开的巨响猛击一下,浑身通透发紧,毛孔大张,既紧张,又有说不出的愉悦。
后来,我在图书馆查资料始知,白杨镇虽远在西北偏北的东天山下,但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镇子虽不大,却因建有五十多座庙宇而闻名。土地庙、将军庙、风神庙、虫王庙、城隍庙、山神庙等,分别建在镇子的东西南北。镇中心大十字建的是座钟鼓楼,高三层,基座由花岗岩石条和原木木方建成,二三层皆为木制。二层四面周遭通透,齐腰的栏杆使合力支撑的明柱越发显得稳当紧凑。靠南的架子上挂着口大钟,靠北的座子上立着面大鼓——“钟鼓楼”因而得名。
三层之上有个阁楼,供奉的是青面红发手拿朱笔的魁星像。魁星虽模样不好看,但却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主文运,甚为白杨镇人喜爱。
钟声过后,蜡头子已给香案上了两根蜡烛三根香,点化了纸钱,向神灵祖宗通说了一番,就侧身闪到一旁,空出位置等待羊王登台。
马有马王,牛有牛王,羊自然也有羊王。羊王藏在羊群中,有时主人知道,有时主人并不知道。现在,大家就像等着看新媳妇揭盖头般屏住呼吸——空荡荡的戏台上,即刻会有只健硕的大羯羊跳上来接受众人的掌声,万掌柜的戏才算是到了高潮。
然而,静默无声!
别说群羊,就是那些预备好了、洗干净毛发的十只大羯羊,也个个神情木讷,猥琐在土台下,雕塑般迈不开蹄子。
我爷顿觉一阵寒气从指尖爬来,一路攀援至脊梁,身上的寒毛,根根竖立如针。他记起那个梦,思忖自己是不是走黑路遭了大肚子女人重身子的冲撞,沾上了阴气?
这时,台下刮起一阵风,忽闪出一个影子,一下子就窜上了台子——是只又黑又小的老羊,屁股后的一团杂毛上还粘着丝丝缕缕的姜黄稀屎。我爷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心里一咯噔,说完了!再定睛一瞧,那羊坦然地将身子转了过来,对着众人站定,一派要领受欢呼的领袖模样。
我爷的心狂跳起来,跳得满镇人都能听得见。当他举起手掌时,他知道自己是在吩咐伙计——“快把那头疯羊扯下来!”
伙计们得令,跳上台子,甩开粗麻绳,套在那只又老又丑又病又小的稀屎沟子(沟子即为屁股)身上。你长成这般腌臜模样,也敢充当羊王来捣乱!伙计们惟恐手脚不麻利冲撞了主子的福气,下起手来相当凶狠,三下两下,已将那疯羊扯倒。疯羊侧卧在土台上,身上捆绑着粗麻绳,却一点也不配合,不停地猛蹬四蹄,想要从麻绳中挣脱。见捆绑得严密,它居然扯着脖子大叫起来:“咩”,身子底下挤出了一汪黄尿和一坨黑油油的粪蛋子。台下众人笑了起来,笑声像巨掌在用力掴我爷的颊。他浑身打颤,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两眼要喷出血水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