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着跑着,一头撞进对面来人的怀里。一抬头,是光棍汉长缰子。
他扯住我的胳膊问:
“气死毛,是你爹在敲钟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甩开我的胳膊就往地里走。我看他走得杀气腾腾,担心我爹要出什么事,但却又盼望着出什么事。
顿了顿,我折过身子,远远地跟在长缰子身后。
地埂边,敲钟已变成一种奖赏。万灶保像发糖票、粮票、布票一样说:“你,敲一下。你,敲三下。”在我爹的指挥下,这大钟像暮色中的老牛,浑身分泌出粘乎乎的眼泪。砰一声,泪花扬了起来;砰又一声,扬起的不是泪花,是血花。
我停住脚步,站在地边忍不住咳嗽起来。我看见长缰子窜了过去,从我爹手里夺过木棍,丢在地上,用脚踩住道:“皇帝轮流坐,你灶保子的主任瘾也该过完了吧?”
后来,当我坐在岭南图书馆冬日的暮色中,遥想那天的情景时,才慢慢体味到光棍汉长缰子的残忍与决绝并非空穴来风——长缰子力大身强,一定不愿让病秧子万灶保坐在主任的位置上作威作福。他也想使唤使唤别人。他想,仗着他的力气,只要一挥手,灶保子就会被吓破胆。灶保子不就是那个吃软饭的男人么?没想到,我爹万灶保自从穿了新衣戴了像章后,人长了万倍精神,虽然还是那么瘦,却一下子有了底气。他已给那些围着他转的青壮年社员加了工分,并勾画出一个唾手可得的明天,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死党。所以,当长缰子脚踩木棍扯着嗓子叫嚣时,我爹根本没胆怯,一挥手,一群人就凝成团滚了过来,呼啦啦一下,把长缰子打翻在地。我爹拍拍裤腿上的尘土,抄起地上的那根松木棍,举了起来,没有打钟,而是打在长缰子的身上。我爹万灶保打得很凶,还用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踢长缰子的裆。踢一下,长缰子就唉呦一声;又踢一下,又唉呦一声。踢急了,长缰子说:“灶保子,你打我咋像打钟!”
我爹恶狠狠地说:“我打的不是你,也不是钟,是封建主义!是牛鬼蛇神!”
在我爹的木棍和鞋子的双重打击下,长缰子软成一条长虫,任我爹凌辱。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嚎哭起来的。我爹每踢一下,我的心就紧缩一下;我爹每骂一句,我的疼就加重一分。这个时候,我特别怀念我外爷。他会拿仙板子算命,怎么就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最终,我不知道是我的嚎哭还是我爹的良心让他丢掉了手中的棍子,转过头,走向我,伸出巨大而冰凉的手掌擦去了我的眼泪和鼻涕。
我爹万灶保在我爷万掌柜死后接管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家。如果没有我娘的细心操持,我们就会变成白杨镇最穷的人家。我爹自幼体瓤,所以才被我爷许给了灶王爷。我爹个子很高,却精瘦,手上软绵,走起路来一歪一扭,新鞋子穿在脚上半天也会塌了后跟变得邋遢。我娘是个妇道人家,气力有限,种地赶不上别家男人,养羊又要靠技术,我娘也不擅长。我娘擅长的女工饭食,那是妇道人家的本分。可摊上我爹这样的男人,她也不得不抛头露面挣吃食。
张大妈的驴突然不吃草了,病怏怏站在圈里不动弹,她就找到我娘说:“七十他娘,你快给看看!”我娘闭上眼睛掐了一下指头说:“啥日子起的粪?”张大娘说:“就昨个。”我娘又一算,两眼圆睁道:“看看,冲撞了粪神!”张大妈脸色大变,拍着大腿道:“这日子还过不过!祭了天地祭风神,祭了雨神祭雷公,还有河神海神土地爷灶王爷,这又打哪儿跑来个粪神!”说归说,张大妈还是请我娘去她家做盘供祭祀粪神。第二天,张大妈家的驴果然吃草了。张大妈就把做盘剩下的那些没有点红点的馒头裹在布里提到我家。靠着这些接济,我家的日子过得跟抽风一样,有时候吃白面馒头,有时候喝包谷面糊糊,有时候连野菜也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