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午的生活仍旧是原来的状态,没有任何变化。炒货摊儿依然是上午开张,夜晚收工,隔七八天到老杨羊杂店解次馋,一如过去放两勺辣椒。吃完羊杂,从正义街往东,到平安路南拐,直到二环外,路线都没有变。再没碰上乱事,马午不担惊也不受怕,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梦。
但马午又很清楚,他人没变,心却不一样了。究竟怎么不一样又说不清楚,反正有一点点不一样。那件事他忘了,但忘得不彻底,它就躲在身体的角落,像一粒砂子,也像一根刺,时不时硌着或扎着他。有时又像一缕烟雾,突然冒出来,待他慌忙寻找,又没了踪迹。
马午所在的市场不过一条200米的小街,中午和傍晚是最繁闹的两个时间段,其余时间顾客稀少,生意冷清。摊主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机,有的打牌。打牌要带钱的,不多,输赢不超过百元。若有顾客过来,将牌塞进兜里一溜小跑,完后三步并两步返回,似乎打牌才是正事。
马午从不打牌,消遣方式就是听王胖子胡侃。对面卖牛奶的罗小个儿夫妇也是王胖子的听众。罗小个儿女人不离店门,但马午知道她在听。有时别的摊主也会凑过来,那时,王胖子肯定在曝惊人的内幕或发布什么消息。店铺都是卷帘门,卷帘门升起来,整个市场都是通的,马午不听也不可能。
那个下午,两日没露面的王胖子讲述的是自己的经历。王胖子的三轮车碰了旁边的轿车,车主要王胖子赔偿500块钱,王胖子心脏病发作,当即躺在轿车底下,结果是车主倒赔王胖子500块钱。别人说王胖子你能啊,碰了人家的车还讹人家的钱,什么时候有了心脏病?王胖子骂,鬼才有心脏病,我不装病,那家伙能饶我?有人问王胖子,就不怕被识破?王胖子说,你以为他没数?他心里明白着呢。咱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咱不怕他怕。我也没想讹他,到那份上,不讹也不行了对吧?随后,王胖子掏出赔款,不无炫耀地抖了抖。
马午站在几米外,王胖子的话一字不落地掉进耳朵。王胖子白得500块钱,可与马午的遭遇比,实在太过平常。王胖子瞧出马午的冷淡,待众人散去,他凑过来,让马午帮着验验,那小子别是拿假币糊弄我吧。马午一张张捻过,淡淡道:是真的。王胖子说,这我就放心啦。马午便笑了笑。王胖子似乎瞧出马午的笑里藏了内容,问,怎么,你不相信?马午问,我信不信重要吗?王胖子说,当然重要,你不信,就是认为我说胡话。马午说,我信。王胖子摇头,老弟,你还是不信,我能瞧出来,你干吗不信?马午说,我当然相信,你要认为我不信我也没办法。王胖子追问,真相信?马午笑笑,这事还用这么较真?王胖子说,好吧。拍拍马午的胳膊。他转过身,马午又笑了笑。马午没和王胖子比过什么,各做各的生意,没什么可比的。那个下午,马午竟有了和王胖子比的意思。他不是故意不屑,不屑是自个儿冒出来的。
晚饭是排骨炖土豆,凉拌荞粉。马午收摊儿晚,让赵玉琴不要等。但赵玉琴总是等。饿得不行她就吃零食垫垫。赵玉琴在某小区打扫卫生,走得早,两人的早饭和午饭都吃不到一块儿,若晚饭再分开,就只有睡觉在一起了。马午也就由她。马午其实很受用。当然,马午对赵玉琴也不错,早就把她当成自个儿女人,一半收入都交她。她的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用钱地儿多。
平时一个菜,赵玉琴和马午都不是讲究的人,讲究得靠钱撑着。赵玉琴炖了排骨,拌了凉菜,还准备了啤酒。马午想了想,不是特别日子,就问赵玉琴,赵玉琴喜滋滋地让马午猜。马午说,咋?给你涨钱了?赵玉琴瞪大眼,见了怪物似的。马午笑笑,吓着你了?赵玉琴喘口气,说,你真吓到我了,咋什么你都知道?马午说,我厉害吧,哄我可不容易。马午不过信口胡扯,碰巧说中。赵玉琴说,涨了150块钱,从下月发。这是喜事,自然要庆贺。
两人都爱喝一口,当然是白酒。白酒买便宜的,也经喝。偶尔喝啤酒,也是一人一瓶。那个晚上赵玉琴竟然买了八瓶。马午说喝一半,给下次留点儿。可不大的工夫,八瓶酒就光了。
酒足饭饱,折腾一番,赵玉琴翻过身睡了,马午则打开电视。看电视是马午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少了这一环,睡觉都不踏实。马午看得杂,影视剧、歌舞表演、传奇故事,包括新闻,瞅上一阵儿,人就进去了。那天夜里,马午的魂没被电视勾走,脑里老是冒出王胖子那张脸。马午不由得哼了哼。他有理由也有资格哼这一声。此时他的不屑是故意的。
马午不是爱攀比的人,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是看人脸色,实在没什么资本,意外的遭遇竟让他有了比拼的武器,尽管这武器不能伤人,不,示人都不可以,只是作为秘密而存在,但毕竟拥有,这意味他和别人已经不同。马午想起吴大嘴。吴大嘴是宋庄头号懦弱男人,老婆胡搞,吴大嘴家都不敢进,因为坐了一次牢,在村庄的地位立马不一样了,村主任都忌惮他三分。相比吴大嘴,马午的拥有不值一提,但谁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马午一阵战栗。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马午像往常一样趴着枕头看电视,怕影响赵玉琴,总是把音量调到最低。屋子不大,马午距电视屏幕也就两米左右。他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这点音量足够了。看的是关于调解的节目,一对亲兄妹因为争房产反目,各说各的理。插播广告,马午随便摁了遥控器,眼睛突然就硬了。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夜晚在他面前站着的人。愣了片刻,马午揉揉眼睛,再次睁开。他的目光不花,每一根都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似的。男人虽是坐着,马午仍能看出他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那个夜晚,马午没看清他的模样,并不是没有丝毫印象。模糊一些,印象还是有的。圆脸和平头,马午记忆中的男人就是这个样子。马午甚至还回忆起男人恼怒的表情。此时,男人突然挥挥胳膊,虽然面带微笑,但他挥胳膊的架势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马午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只觉口干舌燥,骨头爆响。他猛推赵玉琴一把,目光却仍然在电视上牢牢焊着,似乎一眨眼男人就会逃走。赵玉琴嗯唔一声,马午又推一把,用的是狠劲。赵玉琴终于醒了,支起半个身子问,天亮了?马午说,天亮还早着呢,我让你看……马午某根神经铮地响了一下。赵玉琴问,看什么?马午说,我的老乡上电视了。赵玉琴漫不经心地瞟一眼,说,上电视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
赵玉琴重新躺下去。马午抹抹脑门。其实脑门上什么也没有。
男人还在。马午嘘口气,轻轻往前探探,这样与男人的距离更近些。
男人看不到马午。或许马午坐他对面,他也认不出马午。但马午认出了他。马午已经冷静,重新和记忆对接了一下。没错,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男人正接受采访,男人对面的女主持人声音甜腻。听了一会儿,马午听明白了,这个叫郝总的男人援建了好几所小学,那些学校能抗八级以上地震。郝总还资助了许多贫困学生。接着女主持人把受郝总资助的学生代表请上来,一个大学生,一个小学生。年龄不同,声音不同,两人嘴巴里的郝总却是一样的。
马午不由得张大嘴巴。目光飘飘忽忽,像寒风中的炊烟。郝总的脸变得模糊,马午怎么也看不清了。郝总又说了什么,马午再没听进去。
马午再抬起头,屏幕上一对古装男女正在打斗。瞅瞅时间,三点多了。忙关掉电视。
马午的脑袋里像跑着火车,轰隆隆的,任怎么努力也合不上眼睛。那个夜晚再次飘出来,像慢镜头。也许认错了,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他当时目光又花又乱,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几秒钟的记忆哪说得准?男人的所作所为和郝总搭不上任何关系。郝总——虽然马午还不完全了解他,但以马午的经验和推断,他不会干那种勾当。暗算绑架可不就是勾当?郝总敢在电视露脸,也是清白的证明。若心里揣了鬼,肯定都遮遮掩掩的。哪会这么愚蠢?
马午揉捏着麻木的脸,有些失落,也有些窝火。像被人算计了,窝火的同时又生出些许不甘。于是又在脑里过了一遍,又过一遍。结果把自己给推翻了。那个夜晚面对马午的男人应该是所谓的郝总。虽然马午彼时目光麻花,看得不真切,但他记得男人的轮廓,记得他挥胳膊的动作。俗话说,画虎难画骨,一个人干这样的事,未必就不能干那样的事。比如宋庄的村主任白天还算有人样儿,夜晚就露出真面目,公狗一样乱窜。对于某些人,鬼是不存在的,即使揣了再大的鬼。说鬼是鬼,说别的就是别的。
马午在是与不是之间反复推敲,直到天亮也未彻底敲定。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郝总与男人是同一个人,但也不能彻底否定,只能说可能是。而且很可能。
赵玉琴呵欠连天地穿衣服,马午说头疼得厉害,问家里有没有止痛片。赵玉琴问,感冒了?然后摸摸马午的脑门。马午说,可能没睡好。赵玉琴骂,该,再半夜不睡。马午说,你快找找。赵玉琴翻找半天,找出一板感冒胶囊。马午说,胶囊也行。马午吞下去,赵玉琴催促马午起床,自个儿去买药。药店在老远的地方,她买药再送回来就误了上班。马午说,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赵玉琴问,真没事?要不我请假?马午说,请什么假?我又不是豆腐渣。
可能是三粒胶囊起了作用,赵玉琴走后不久,马午渐渐昏沉。一觉醒来已经中午。马午急急忙忙爬起来,胡子都没刮就往市场赶。马午暗骂自己,胡鸡巴想,耽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