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马午揣了100块钱来到电视台。思前想后,马午还是决定核实一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揣着,可能真会落下病。节目是电视台制作的,重看只能到这儿了。如果电视台拷盘带给马午就更好。马午宁愿花点钱。
那个脸颊黑红的保安拦住马午,说什么也不让进。除非马午要见的人打电话下来。马午没有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打电话?马午赔着笑,兄弟高抬贵手,我真有重要的事。保安斜视着天空,似乎马午根本不存在。马午以为保安默许了,这叫睁只眼闭只眼,便感激地说声谢谢,刚迈两步,保安猛揪住他的胳膊,喝道,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人话?马午不解道,不是你让我进的吗?保安冷着脸,谁让你进了?马午呼哧着,不就个看门的吗?有什么了不起?保安正要说什么,一辆红色轿车在门口停住,保安跑过去。司机摇下玻璃,保安只看一眼,不,半眼也不到,便跑至岗亭摁了机关。栏杆缓缓抬起。保安的腰突然缩短了,脸上的笑像烂掉的西瓜,大片大片往下掉。
栏杆一落,保安的腰又伸长了,脸也板结成一坨。马午暗暗骂娘,到前面的商店买了盒紫钻。保安瞪着马午,仿佛马午是恐怖分子。马午把烟极快地塞到保安兜里。保安说,没用的,别动歪脑子,想收买我?马午贴住保安,我真有熟人在里面,你就高抬贵手,我说句话就出来。保安斜视马午几秒,挥挥手。马午生怕保安反悔,比兔子蹿得还快。
马午没想到大楼还有保安。楼口的保安年龄稍长,态度也好,说,要么有证件,要么节目组下来带他,若他违规放马午进,就得滚蛋回家。保安没撵马午,说马午可以在门口等,等到下班都可以。马午磨蹭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突破。白跑一趟,还搭进一盒烟。
回到市场已经中午了。马午饥肠辘辘,刚刚升起卷帘门,王胖子便凑过来,问马午是不是要把炒货摊儿转手。马午说,没有啊,转了手我喝西北风去?王胖子嘿一声,说他瞧出来马午不把炒货摊儿放眼里了。打探隐私是王胖子的嗜好,这家伙显然想从马午嘴里套点儿料。他盯上马午,马午很反感,又不能过分冷漠,毕竟是邻居。他问王胖子吃过没有。王胖子说刚吃一碗板面。马午说我也来碗板面,趁机甩脱王胖子。
听到王胖子和顾客争执,马午竟有种痛快的感觉。王胖子卖的鸡蛋分两种,普通鸡蛋和柴鸡蛋。柴鸡蛋的价格比普通鸡蛋高出许多。王胖子卖的柴鸡蛋并不完全是从供货商那里进的,也有自己收购的。这年头礼品花样多,除了钱卡,名贵烟酒和名牌物品,土特产也是其中的一项,比如柴鸡蛋。市场有收名烟名酒的,也有王胖子这样专收鸡蛋的。鸡蛋放的时间久了,蛋黄和蛋清混在一起,顾客和王胖子争执的缘由大抵如此。顾客要退货,王胖子不退。
若以往遇到类似的事,马午能劝就劝,绝不袖手旁观,更不会幸灾乐祸。王胖子没得罪马午,但王胖子对马午“异常”的发现让马午不快,也让马午不安。那是他的秘密,赵玉琴他都不告诉,王胖子有什么资格打探?
争执在罗小个儿的劝说下化解了。顾客一走,王胖子便又开始曝内幕,还是关于自杀的副市长。副市长有六个情妇。王胖子的声音忽高忽低,马午都听清了。王胖子在给副市长算房事账,加上老婆共七个女人,就算吃壮阳药,那方面也够厉害的。他的肾要是割下来一定卖个大价钱。
马午没料王胖子最后拐这么大个弯儿。而马午也受了惊似的,差点跳起来。良久,他缓缓坐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
无论王胖子讲什么,没人追问内容的真实与可靠。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不过生活中的作料。偶有质疑,也不是真的。马午也如此。那天,马午不禁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在旁人看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世界每天上演着疯狂,他那点事充其量是个小水泡。只有对于他自己,那不是小水泡。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但绝不是小水泡。
王胖子过来抓瓜子,马午忍了半天,终是问出来。王胖子边嗑边问,怎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整个市场就你不信。马午说,没有不相信,只是奇怪他咋知道得这么清楚。王胖子说,信不信由你,别忘了,我的外甥是记者。马午知道王胖子有个当记者的外甥,王胖子爱看皮城晚报,也是这个缘故。马午突然想到什么。也许,王胖子的外甥可以帮到他。
马午没请过王胖子,王胖子也没请过马午。虽然摊位挨着,但没有深交。
马午说晚上想和王胖子坐坐,王胖子眼睛瞪得比灯笼大,请我?马午说,早收一会儿,西街有个爆肚馆。王胖子眼睛慢慢缩回,几近眯缝,然后问马午是不是发烧了。马午笑笑,说,你讲得这么夸张,不就一顿饭么,至于吗?王胖子嘿嘿几声,无功不受禄,我没帮过你,你干吗请我?王胖子过于精明了,马午只好说,有些事拿不准,想请王胖子出出主意。王胖子这才答应,说早想和马午唠唠了。
坐下马午就后悔了。地儿选得不好。马午知道这家爆肚馆,没想到一盘爆肚38元,比羊肉还贵。又没隔间,桌与桌挨得近,说个什么话左右都听得见。还有他意识到自己在冒险。但已经坐下,再离开也不可能。菜贵,一顿还是掏得起,至于说什么话,还不是由自个儿?
王胖子能说也能喝,两人各倒一杯白酒,马午尚未喝到一半,王胖子已经见底儿。也不用马午倒,自己满上,然后把瓶里剩那一点儿倒给马午。王胖子喝了酒,彻底成了话痨,马午针尖也插不进去。马午边听边扫视王胖子的酒杯,照这个速度,很快就喝完了。马午倒不是舍不得要两瓶,王胖子毕竟50多岁的人了,也开着三轮,他替王胖子担心。王胖子喝完最后一滴,马午忙说,咱俩就这一瓶吧,小心查住。王胖子说,白酒肯定不喝了。马午招手让服务员上两瓶啤酒。王胖子探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逮住别人的酒往死喝?马午说,哪里。王胖子说,那就上四瓶,一人两瓶,我喝酒有个毛病,要么不喝要么喝透,喝透一次半月不用沾酒。马午说,我是担心……王胖子挥挥手,放心,我身体赶不上副市长,也好着呢,咱是没条件,有条件养四五个不成问题。他妈的,这世界就这样,有撑死的有饿死的。
终于逮住说话机会,马午道出自己的意思。王胖子马上仰了腰,目光也晃起来,别看他是个记者,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马午掬了笑,所以才让王哥帮忙啊。王胖子说,忙是可以帮,但要看马午什么事。马午晓得王胖子打什么主意,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王胖子说,你自己都讲不清,我咋跟外甥开口?马午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来,喝酒吧。王胖子放下酒杯,似乎下什么重要的决心,眉头皱了又皱,然后说,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别的我可不管。马午要的就是这个话,他才不要王胖子管呢。
第三天清早,马午在报社门口见到王胖子的外甥。说了没两句,记者便开始接电话。刚挂断又有人打进来。马午只好旁边候着。记者中等个儿,长相普通,一会儿说标准话,一会儿叽里咕噜像外国话,但马午知道不是,他听到一个(尸/求)字。在叽咕中,那个音极其突兀,马午听得明明白白。马午吃了一惊,在他想象中,记者神通广大,有文化,咋也说脏话?
马午不晓得记者接了几个电话。那一阵子,马午脑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记者再次站到马午面前让马午说的时候,马午竟然愣愣的。记者颇不耐烦,你倒是说啊,什么事?就在这当口,马午看到记者的相貌并不普通,鼻子和嘴巴闹别扭似的往两个方向拽。马午又惊一跳,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记者生气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还忙着呢。马午嗝了一声,要说的话突然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早上出门揣了200块钱,惶急之中,他掏出钱往记者兜里塞。记者羞怒地推马午一把,大步往里走。马午顿了顿快步跟上。记者猛地立住,你跟我干吗?马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叫,我想起来了。记者劈雷一样爆出一个音:说!
马午竭力说得短一些,可那些话拉拉扯扯,怎么也砍不断。意外的是,记者没有打断,脸上翻卷的不耐烦渐渐消散。马午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了很多。记者审视片刻,说,你随我来。
马午跟在记者身后走进12层的小会议室。记者给马午用纸杯接了水,和善地笑笑,叫马午不要紧张,他听清了一些,也有一些没听懂。既然马午找他,他就得把来龙去脉弄清楚。
记者问,你叫马午?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在市场卖炒货?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你在找一个人,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了,知道别人叫他郝总?
马午稍一犹豫,点点头,马上改口,可能……我不能肯定。
记者问,你找我,就是帮你拷盘带,还想知道郝总在什么地方就职?
马午说,是呢。
记者说,有个关键的地方你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他?
马午受了重击,猛地缩缩肩,避开记者的目光。
记者说,你想让我帮忙,可以,但我得知道怎么回事。
马午垂下头,他不能说。不敢说。
记者说,如果是你个人的秘密,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就不该找我。
马午说,算不上秘密,只是……
记者说,他是老总,你是卖炒货的,你和他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对不对?不说也罢,但我帮不上你。不过,你这吞吞吐吐的倒让我产生了兴趣。干我们这行的,只要有一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只要我想。
马午说,他救过我。
记者的鼻子和嘴巴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很快归位。救过你?怎么回事?
马午也没料自己会这样说。话说出口,他突然愣住。不只是牛头马尾扯不上,整个黑白颠倒。或许是记者的顺藤摸瓜让他恐惧,而恐惧让他的大脑和嘴巴往相反的地方跑。他被记者传染了。面对记者的追问,马午挤牙膏似的往外挤。说几句就停住,耗费多大体力似的。记者肯定觉出马午在撒谎,如果记者冷笑着打断或制止,马午求之不得,但记者没有制止,反帮着马午往外挤。马午整个人就是一袋瘪下去的牙膏,而记者死死掐住,一遍又一遍地捋。
马午再次停住,后背已然湿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记者。
记者问,热吗?
马午说,有点儿。
记者问,你告诉过别人吗?
马午摇头。
记者说,我会帮你,从现在起,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马午说,我看看带就行。
记者递给马午一张名片,记者的名字极其响亮:杜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