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报社大楼马午就后悔了。不该那么说的。宋庄有句骂人的狠话,明明吃了屎却抹个油嘴唇。说郝总的人绑他,没那个胆子,况且没铁证。可也不能……咋就……救了他?简直是扯鸡巴蛋。
既然说了,也舔不回去。马午只想再看一遍节目,没啥目的,若杜青天帮了他,那自然好。不帮或帮不上,马午就此作罢。彻底忘掉,汤汤水水都忘掉。如此一想,马午心口的石块似乎小了些,但呼吸仍不顺畅。
王胖子常在马午的摊上叼东西,今儿捏几粒花生,明儿抓一把瓜子。王胖子有这毛病,水果摊糕点摊也是他光顾的地方。王胖子自己的摊也敞着,可生鸡蛋塞不到嘴巴里,揣兜里难看。现在帮了马午的忙,王胖子像炒货摊半个主人,不只自己抓,还给别人。马午说不出的厌烦,又不好在脸上露出来,毕竟搭了王胖子的人情。人情也是要还的。人情最难还清。于是,王胖子再抓的时候,马午舀起一勺装进袋里,丢给王胖子。王胖子稍显意外,这多不好意思?嘴上不好意思,手却稳稳拎起。一个下午,王胖子再没当副主人。只是当副主人也就罢了,王胖子贼心不死,时刻想着往马午肠子里钻。对杜青天胡说八道算个意外,马午绝不会让王胖子嗅见。在马午潜意识中,杜青天虽然狠劲挤牙膏,还是比王胖子可靠。王胖子就一粗人,捡半块豆腐也会添油加醋熬半锅汤,和他外甥不在一个档次上。
当天回家的路上,马午便接到杜青天的电话,让他明早过去。马午问搞到没有,杜青天没正面回答,只讲你过来就是。
马午起个大早,赶到报社还不到上班时候。马午买张煎饼,靠在门外的树上,边吃边等。马午猜杜青天搞到带了,他打算给杜青天200块钱。看一场电影六十,二百相当于看三场电影。算是对杜青天的酬谢。钱不多,但就杜青天帮的这个忙,也该够了。马午盘算着,若杜青天开口索要,再加点也行。他也准备了。但马午不会由着他狮子大张口。杜青天要宰他,那就失算了。马午想该事先和杜青天说说价,这样不至于心里没数。昨儿脑袋爆了一样,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杜青天夹着公文包,匆匆赶过来。马午弹丸一样射起。杜青天被惊着,眉头紧皱,看马午的眼神带着厌嫌。马午忙叫声杜记者,看到杜青天另一只手拎着食品袋,便去接。杜青天甩开,连声说不用。马午仍盯着袋子,试图争夺。王胖子讲某个县长的秘书和司机为争夺给县长拎水杯的权利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夺杯子不就是和县长套近乎吗?马午没当过司机也没当过秘书,也不知自己的悟性哪来的。但杜青天走得快,马午试了两次终是放弃。
杜青天把马午带到上次见面的小房间。马午急不可待地问,弄到了?杜青天没回答,说先坐,我去去就来。几分钟后,杜青天拎着电脑上来。马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突然想到什么,马午拦住杜青天,问多少钱。杜青天似乎有点愣,马午只好说明确了。杜青天很生气的样子,谁和你要钱了?马午忙着解释,杜青天更生气了,你看不看?不看我拎走了。马午慌忙道,我看,只是……杜青天打断,少废话。
时隔数日,马午再次见到郝总。这次和郝总挨得更近,郝总的嘴巴鼻子甚至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郝总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水汽,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珠子和珠子击碰着,又脆又响。笑的时候,郝总的声音则是另一个样,浸了过多的水,四处飞溅。
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再次重叠在一起。没错,就是他。郝总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郝总。虽然那个夜晚郝总说了仅仅几个字,但一样是算盘珠子。
马午的眼睛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成缝儿,脑里则是一片嘈杂。
马午忘了杜青天,好半天,才记起记者就在身边。马午回过头,杜青天嘴巴嚼着,目光探针一般戳着马午。杜青天像马午一样,吃的是煎饼,喝的也是豆浆。豆浆也是一次性软杯,不经捏。这个发现未免让马午失望。杜青天和马午是两个世界的,杜青天应该吃点儿别的。杜青天终于吃完,嘴角沾了点什么,他似乎要找东西擦拭,翻了两下没翻着,便用手抹了抹。失望的马午却因杜青天抹嘴巴的动作生出几分亲近。如果杜青天不要钱,就请他吃个饭。
是他吗?杜青天问。
马午点头。
杜青天脸上似乎有什么闪过,马午没看清。
杜青天追问,你确定?
马午再次点头。终于弄清了,郝总果然和宋庄的村主任一个德性,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可……弄清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村主任马午都惹不起,又能把郝总怎样?鹌鹑蛋撞石头,结果想都不用想。
杜青天递给马午一张打印的纸,上面是郝总的个人资料。郝总的全名、公司、兴趣、业绩,清清楚楚。从头看到尾,马午的心更凉了。
你确定他救了你?杜青天再次问。
没……他……没……马午的嘴唇极其僵硬。
杜青天声音突然提高,你说什么?逗我玩是不?
马午觉出杜青天的怒气,慌道,我……没有……
杜青天从公文包掏出笔。轻轻一触,马午便听到自己摇摇摇晃晃的声音。那是他的口供,赖不掉的。马午脑门的汗顿时流下来。
杜青天却笑了,你这个人挺有意思。
马午跟着咧咧嘴,有些虚,别听我胡说八道。
杜青天刺住马午,你很紧张?
马午摇头,我不紧张。
杜青天问,你很害怕?
马午说,我不害怕。
杜青天问,你干吗害怕呢?
马午强调,我没有害怕。
杜青天说,不,你显然害怕。我很好奇,一个救你的人,你干吗怕他?
马午站起来,杜记者,我得走了。
杜青天拦住马午,我不是猴,你也不想当耍猴的对不对?你得回答几个问题。
马午只好坐下。
杜青天倒杯水给马午,来,润润嗓子。你和他什么关系?
马午连连否认,没……没关系。
杜青天说,不可能没关系,没关系你就不会找我对不对?如果不只是他救你那么简单,你和他之间肯定有别的故事。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很不寻常。提供新闻线索,社里有奖励,几十到几百,你不想挣这个钱?
马午垂下头,我不挣。
杜青天说,就算不挣,你也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马午带了些违拗,杜记者,你怎么不像记者倒像警察。
杜青天轻轻一笑,你说对了,记者就是警察,只是分工不同。你不找我也就罢了,你找了我,往我脑袋里喷了一团雾,说没事了,和我拜拜,那怎么可能?你得给我个说法。
马午不清楚杜青天是记者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喜欢死缠烂打。还不说不行,不说不可了?
杜青天说,你要忘了什么,可以再想想,改天我去市场找你。马午生怕杜青天看到自己的紧张,不由得窥他一眼。恰被杜青天捕到。
杜青天问,你和他之间的秘密不可告人?
马午猛一抽搐,没……没有,就是……他确实救过我;
杜青天问,你确定他就是救你的那个人?
马午点点头。别无选择,还能怎么说呢?
杜青天问,开始说救了你,后来又想否认,你似乎害怕提起。他救了你,你为什么怕呢?
马午的汗再次流下。
杜青天递块纸巾给他,别紧张,我就是和你聊聊,职业病,没办法。
马午冲杜青天笑笑,心里却暗暗骂娘。这是聊吗?比逼供差不到哪儿去。
杜青天问,告诉我,你怕什么?
马午说,把我送到医院,他就走了。他……垫了钱。马午豁出去了。一个谎是撒,两个谎也是撒。
杜青天问,多少?
马午说,五百。
杜青天审视马午一会儿,你想还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像钻到马午脑子里,所以,你苦苦寻找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说,当你终于找到他,又有点儿后悔,他这么有钱,你不想还了是不?
马午几乎跳起来,不,不是。
杜青天直视着马午,你就是这样,除此,还有别的理由吗?
马午犯了会儿呆,脑袋耷拉下去,逻辑严丝合缝,马午难以抵赖。也不想再抵赖,这样的说法总比说出真相让他踏实。
杜青天说,你不是不记恩的人,不然就不会寻找了。你后来的想法当然不对,但我能理解。其实,每个人都有私欲,我也不例外。这没什么,关键最终的选择是什么。
马午问,我能走了吗?
杜青天说,没什么可耻的,这很正常,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还他?
马午怔住,真忘了这个茬儿。郝总垫了钱,自然要还人家的。
杜青天问,不想还?
马午说,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
杜青天笑了,带了几分诡异,别急着还,你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