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对围观的人急促地比划了很多手势。有对哑语略知一二的人翻译说,这个干部半夜潜入哑婆家里,打了她的洞,每次丢下一块钱就走了。房里没有开灯,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知道他穿的是中山装。哑婆反复强调,几个小子都是他的种。彼干部姓杨,人们平常都喊他作“杨同志”。是个周周正正,不苟言笑的人,走在街上,眼睛都很少斜视。这样的人,会去打哑婆的洞?——不过,也难说,人心隔肚皮哩。这当然是件说不清,不会有结果的公案。它只是给县城的人们多了点谈资。目击者述说完事情的始末,最后还会要模仿一下哑婆竖起一根指头、圈起两根指头舂碓的动作,感叹哑婆的智力并不比正常的人低。众人听了,都嗬嗬大笑。大保也跟着笑了,但笑容一闪而逝。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好笑的。
他常常在门背后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天晚上又说起四发老倌。这人大保打过交道,以前找他补过几次鼎锅。四发老倌补锅的工场就在衙门口右手边拐角的空地上。一架风箱,一蔸炉火,大保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那地方补锅。十几年了,场地没变,家什没变,人也好像没变。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什么时候都爱开个玩笑。见了小把戏还好,只是逗他们喊声“爸爸”“爷爷”什么的,见了大媳妇小婆娘就不得清场,一边把红红的铁水往漏眼上补,一边就开着荤玩笑,话语很糙,且色,毛牯茸松地,直抵本质,逗得女人们一边大笑一边大骂。他是那样地老不正经,生意却十分地好,一是他手艺好,经他手补过的疤眼光洁圆润,拿手摸去绝无一丝棱坎;二是做事公道,童叟无欺,一个补疤两分钱,按数收钱,绝无冒诈;三呢,也是因为个个家里的扒锅鼎锅搪瓷脸盆都是一用多年,漏了补,补了漏,成全了他。他每天从早到晚做不赢。可是,最近他碰到了麻烦,居委会主任带人收了他的摊子,不准补锅了。理由很简单,国家有政策,要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私人做酒、做糖、打铁、倒炉头、补锅,都属资本主义尾巴之列,都要坚决取缔。四发老倌的家私给没收了,他倒没有太恼,只把蓝布围裙解下来,在身上拍打一遍,背着手就回了家。但他的几个崽却不依了,四发老倌的四个崽都在十几岁的年纪,从小没有读几天书,尽在街上打流,操练出一身打架斗狠的本事,恶的时候比狗还恶,拐的时候比老鼠还拐。
这一回几兄弟没有去找居委会主任打架,只是合谋要给他点教训。他们知道居委会主任的家在哪里,知道那家里白天都没有人。他们也知道县城里人家的饭锅菜锅做完了饭就仍复坐在炉灶边上,还知道街巷里人家厨房窗户都不关的。他们在那天下午走到居委会主任家的厨房窗户边一看,果然。饭锅坐在灶头,菜锅挂在墙上,脸盆在脸盆架上,茶壶靠在灶口,一切历历在目。兄弟四个从口袋里摸出弹弓,依次上前,扒在窗口上照屋里的家什瞄准了打。他们的弹弓子都是铁珠子,眼法又十分了得,瞄哪里打哪里,无有虚发。“叭”、“叭”、“叭”、“叭”一阵脆响,里头的饭锅、菜锅、脸盆、茶壶就都打穿了洞眼。主任老婆下班回家做饭,拿起饭锅一淘米,水就像泉眼一样漏了出来,再看看菜锅、脸盆、茶壶,件件都不能用了。气得她提着几样家什站在大街上骂了半天街。可是有什么用呢?全城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事肯定是四发老倌家里四个小扒锅干的,但没有捉到现场终归是不能去拿人问罪的。居委会主任吃了哑吧亏,气得晚饭都没有吃。好多人都看到了主任老婆骂街,学着他的样子,把屁股拍得啪啪地响,又学她的嗓子嘶着喉咙吼:“唉呀哩……唉呀啊……唉呀噢……”一边吼,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大保也受到了感染,张大嘴无声地笑,笑得颈根一嗑一嗑地,也好开心。
他觉得居委会主任实在太恶了。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对别人那样恶呢?
大保忽然很想跟人念念空话。他有点怕见人,心里头却常常希望有人来看他。
也久不久地有人过来看他。亲戚、同学、朋友,都有。悄悄来,悄悄去,放下一包点心,或一只鸡一条鱼,都不久坐。来得多的是灰毛砣和转铃崽。灰毛砣一来就坐很久,不停地喝茶,大发牢骚。很多知青都招工回了城,有的还远离家乡去了长沙、湘潭、郴州,好好歹歹都找到了归宿,他却没有一点着落。转铃崽和灰毛砣不同,也常来,但都是打个照面就走。每次都是骑着脚踏车,从仁和墟陂后面的斜坡上飞驰而下,进了石板街道上也不减速,直到大保家门口才一脚刹住,车没停稳,人就进了门。如今他在建筑公司找了份临时工做,每天的事情就是挑沙子、和灰泥,早晨八点上工,下午五点收工,中间也得一刻不停地做事情,即使大工们中间歇息了,他还得往一个大瓦罐里倒水泡茶,一碗一碗筛满,再一碗一碗捧到大工们手上。他还在偷偷地学砌砖。每次来看大保,他就是来告诉说,他砌了十块砖了,砌了二十块砖了,砌了五十块砖了。他总记得大保搭他讲过的一句话:“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他悟明白了,无论社会如何变化,人都要住房子,盖房子就需要砌匠,学好这门手艺任何时候都有用。他还时不时地背一句砌匠师傅的口诀给大保听:砌匠难起头,木匠难煞尾;砌匠没巧,全靠背填填得好;屋高一丈,墙打八尺;有碎砖,没碎墙;大石要吞,小石要吐……转铃崽已经能独自砌出一堵墙了。他砌的墙没有鼓肚子。转铃崽每天都很辛苦(这从他背后衣服上的汗渍看得出来),可是他每天都很高兴,神气很足。他说等他手艺学精了,就要帮大保家后面的工场精致地砌道围墙,不收工钱。他走时,大保会搂住他的肩膀一直送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