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保给抓进看守所的时候是1970年。那时他下放回到老家还刚刚一年,地都没有踩热,就牵连进了村里的一桩反革命案,一索子捆起送进了县里的看守所。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待了一年多,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给放了出来,什么说法都没有。
大保从看守所出来在屋里困了几天,就跟父亲悄悄上了趟烟溪村,到祖坟上挂了次青。也没敢放响炮,只点了两根蜡烛,烧了一把香和一堆钱纸,把杂草清掉,跪拜了一番。返来时,顺便到祖屋里把还能用的物器带走。都没有什么可以用的物器了。铁器都已经生满了锈,筷子调羹巴满了绿霉,老鼠公然在灶门口的柴堆里打起了窝,天井里落了好多鸟屎。只有那只篮球还挂在睡房的床杆上,在薄暗中像一个瞪大了的眼睛。大保双手捧球揑了揑。几年了,篮球的气居然还很足,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大保只把篮球带回了城里,原样挂在睡床的蚊帐杆上。
两爷崽是悄悄去,又悄悄回的。
大保的家在县城南门口的仁和墟陂上。
说是墟陂上,却又还没到墟陂,还隔着十来家铺面,就在街边。大保家的门头并不起眼,同这家条街上的人家大致一个模样,都是木头门框木门板。石条门槛。进了门才知道里头大有乾坤。一条麻石甬道直通进去,长约十米,到了尽头才见有一方天井。正对天井又是一道大门。门两边黑底金字,刻着一副对联:
积德前程远
存仁后步宽
对联很旧了,金漆大多脱落,但还是一看就能认出。门里头是堂屋,两旁各是两间厢房,神龛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他们家当然会供奉炉头祖师的。炉头祖师的神像不大,木头雕就,戴顶烂草帽,一口白胡子,是一个满脸皱纹非常严肃的小老头。炉头祖师供奉在神龛的背面,对着一张窄门。出窄门,是一个很大的工场。工场里一边是窖炉,一边是敞棚。敞棚下面堆放着泥模、生铁和木柴、煤炭。挨着窄门长了蔸苦楝树,树下靠了张帆布躺椅。工场没有围墙,只在四周垒了一圈破缸烂盆旧桌椅,也有一人多高,旨在拦挡鸡狗和闲杂人等。工场那边,有一条溪水流过,常有人蹲在溪边上洗菜,洗衣服。春夏之际,一些小把戏就光着屁股趴在溪岸上摸鱼虾。小溪下面,是一片水田。春天碧绿,秋天金黄,十分养眼。
大保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母亲天天都买肉菜回来,变着法做给他吃。他却没有一点胃口,嘴里寡淡,吃什么都像吃木屑。为了让父母亲高兴,他装作很大口地吃东西。可是到了喉咙口却常常吞咽不下去。没过几天,他病了。
他这人好奇怪,在看守所时,心情那样郁结,劳动量那样大,还吃不好睡不安,没有病过;回到家了,自由了,有母亲餐鱼餐肉地伺候,反而病了。他的病也好奇怪,身上不痛也不痒,就是周身乏力,蔫蔫的,连打不起精神,中午、晚上都有点低烧,人在一天天消瘦。
父亲带他去了趟西门口伍先生的诊所。伍先生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还沾起他脑门上的汗粒放口里尝了尝,就拔笔写下一张方子。大保眇了一眼,认出方子上写着“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那个“艽”字没学过,他就权且读作“九”。他问伍先生自己得的什么病,伍先生说:“内伤发热。你这病是内心郁滞,情志失调,阴阳不平衡带发的。”孝德问:“严重不严重?”伍先生说:“若放在你我身上,就有点严重。若放在你的崽身上,就不严重。后生他火大,神气足,几副中药吃下去,过番日子就好了。”伍先生交待他拿了方子先去捡九副药,一天一副,中午、晚上各熬一次喝了,十天以后再来。依他的诊断,只要三个疗程,捡二十七副中药吃了,包好,伍先生又叮嘱说:“吃药不如自理。我搭你开的药方子对不对路,有一半要靠你自己配合。后生崽凡事要想得开,有时间多去打打篮球,每天出几身汗,把心里的东西发散出来,以你的体质,还不消三个疗程,肯定好!”
大保拿了单子,转脚到了正街上的中药店。中药店是同学朱慧琴家里开的。
大保出来才听说,朱慧琴已经离开跷脚岭林场知青队,推荐到地区卫校读书去了。大保在看守所时,一直没有得到过她的讯息,猛然听说,脑壳里还毂了一下。他有点高兴,有点怅惘,也有点伤心。朱慧琴喜欢读书,到底还是得到读书的机会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也许就这样拉开了。他不怨她在给关到看守所期间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但不能有了这么大好的事情都不来报个梦。即使不方便去看守所,难道还不能到家里说一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大保到了中药店门口时忽然有点胆怯,脚下一踌蹰,矮起脑壳进了门。
朱医师正伏在柜台上拨算盘。店堂里很敞亮,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响得炸耳朵。他抬起头,脸上即时笑成了一朵菊花。他见到谁都是这样巴结地笑。“来了?”他尖利地打着招呼。
“来捡几副药。”父亲孝德公也笑哈哈地说,一边隔着柜台把单子呈过去。
朱医师将单子浏览一过,一只眼睛看着孝德公,一只眼睛眇着大保,问:“是你吃,还是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