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句话一听就是个内行。李石善也是前不久才招进厂的。我喊他上来见见面。”
李厂长就叫人把奶猪崽喊到办公室来了。
奶猪崽没有想到会在厂长办公室见到大保,颇觉意外。但也就是一凝神的工夫,一团笑容就浮在了脸上。他冲过来,揪住了大保的手臂用力摇晃,连声说着:“大保,大保啊大保……”
大保也给他的情绪感染了,一脸胀得通红,嘿嘿傻笑。他哪里想得到,就在他先前进铸造车间找李厂长时,其实奶猪崽就瞄见他了。奶猪崽没有近前招呼,急急跑厕所去了。他能想到的是,早先的奶猪崽是个内向的人,从没见他有过如此激烈夸张的举动,几年不见,人也都变化了。他心里热热的。
李厂长看到两个人亲热的样子,知道了大保所说的都不假,是个实在的人。
他已经在心里接受大保了。
李厂长让李石善先回车间,留下大保等他喝完杯中茶,这才跟他说,目前厂里的招工指标已经用完了,如果他来,只能先作为临时工进来,等以后有了指标,会第一个给他解决。李厂长问他意下如何。
大保点头说:“可以。”
李厂长又说,这还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还得经政工科外调、政审(政治审查),最后交厂党委会讨论才能定。他让大保回家等消息。
大保又点头,说:“我愿意等。”
可是他的心却提了起来。他不知道“政审”这关能不能通得过。
他是在十天后接到通知的。通知要他三天内到工厂报到上班。大保有点喜出望外,这时才把事情告诉给父母亲。柏良婆也很欢喜,赶紧就张罗砍肉买鱼买鸡。孝德公却有点不以为然。孝德公笑他说:“你就那样不抵钱,临时工都肯去做?”
大保负气说:“临时工也比你雄。”
孝德公脸上波澜不起,只淡淡说:“你这话讲早了,三十年后再讲不迟。”
大保不信,但也没有再开声。
大保后来好久才知道,他这临时工的身份来之不易,经历了几波几折,麻烦还是出在他曾经给打成反革命坐过牢这件事情上。搭帮李厂长硬扎。他开了几次会,力排众议,一口咬定现在厂里急需大保这个人。生产上他来了就能用,通过他,将来铸造上出了问题方便随时跟孝德公讨教。何况他还有另外一个无人能及的特长,打篮球。现在一些工厂单位都在挖掘这方面的角色,我们不能把一个求到门口来的厉害马子还推出去。有了王大保,再加上一个李石善,我们厂的篮球队就可以雄起来了。一个工厂有一支好的球队,带来的影响是无形的,但也是很大的。我们这样一家工厂,要有一支跟这个规模配得上的球队。后来李厂长还拍了胸脯,王大保这个人,他要定了。有什么问题,他负责。
大保听说这些时,一个人黑着脸呆了好久。
大保第二天就到机电设备厂报了到。
机电设备厂规模很大,建在一块山坳里。从大马路上折下去,一条宽宽展展的水泥路直通厂门口,两旁的樟树新栽不久,叶子还只有硬币大小,浅绿中藏着鹅黄。这里早先是农田,三面环山,山上树木葱茏。门口不远就是清陵江,一座高高的水泥大桥掠江而过。站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厂里整齐的厂房,可以看到厂区后面的灯光球场,可以看到高高的烟囱上面五个白色大字:工业学大庆。烟囱上面的白烟一缕一缕地吐着,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
大保也在单身宿舍给安排了一个床位。一栋宿舍,住了几十个青工。厂里的青工大多是县城里人。不少人都买了脚踏车。下了班,工作服一换,踩着车子一溜烟就回了城。没有脚踏车的也很少在厂里住,六里路,蹓蹓跶跶就走到了,能赶到家里的晚饭。
大保也有一部脚踏车,是母亲拿钱给他买的。柏良婆叮嘱他,在厂里没事就多回家来。可是他没有照办。他不想经常回家。
大保的工作分配在铸造车间。这工作很累,很脏,可是劳保福利很好。每年可以领两身工作服,一双翻毛皮鞋,每个月额外还多发一条肥皂、一斤白糖,粮食指标也提高了,每月四十五斤。大保明白,李厂长就是为他懂一些铸造技术,才坚持招他进来的,所以,他很安心。
铸造车间主任姓雷,也是县城里头人。他看过大保打球,同孝德公也认识,他当然很欢迎大保。
厂里的人喊雷主任都不称呼职务,喊他雷公菩萨,这位老前辈天生就是倒炉头的,矮矮墩墩,皮肤黝黑,两只眼睛像锥子一样尖利。身坯很粗,手板很大,很有力,大保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了一块铁。大保盯住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心想:雷公菩萨大概就是这样子哩!
雷公菩萨也笑了,一口牙齿洁白。
“我晓得你笑什么。”
大保不知怎么开声,有点窘。
“这不奇怪。李厂长跟我头回见面也是你这样笑的。”
大保心里松了口气。
雷公菩萨脱开手,作了个投篮动作,问:“如今还打球么?”
“打得少了。”
“做什么打得少了呢?要常打,日日打。我总记得你转身投篮的那个动作,好欢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