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猪崽答应下来。
两人当即就谈妥了条件,本钱、货源、一路上的费用,一点不用奶猪崽操心,他只要出人,出力气,就行了。到时候赚了钱按三七分成。黎叔占七,他占三。奶猪崽觉得这个条件很优惠,非常高兴。他心里满是憧憬。
他们是断黑以后好久才出发的。黎叔一共收到了二十条狗,都是黄狗。他知道广东人喜欢吃黄狗肉。天一黑就喂饱了食,喂了安眠药,装进笼子里,分两层垒到板车上,外面拉块雨布包严实。奶猪崽左肩背了个黄挎包,挎包里装了洗漱用品和几个法饼,右肩背了个能装三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一按开关,手电筒的光柱能射出十几米远。他抬高板车扶手,轻松地就上了路。狗们都睡死了,无声无息。马路上很安静,少见人迹。奶猪崽心里半是新鲜,半是紧张,脚下走得很快。他清楚地听见板车轮子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听见自己的脚步很有节律地响着:嚓——嚓——嚓……
他们那一趟长途贩运很顺利,一路上都没有碰到盘查。半夜出了县界,两人坐在界碑上吃了个法饼,喝了几口水,又走。山路有点崎岖,心情却完全松弛下来,也就没有感觉那么难走了,快天亮时,到了两省交界的地方,那是一个叫黄沙岭的山顶,林木葱茏,散居着三几户人家。黎叔带奶猪崽进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住了下来。他同这家人很熟,每年都有几次经过这里,有时吃个饭,有时住一晚,像走亲戚一样。两个人横在一张大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中午。这时狗也都醒了,逼仄了喉咙唁唁地低吠。给狗喂了食喂了水,再又喂了安眠药,两个人也吃饱了肚子,就又继续上路,又走大半天,夜深时分到了一个小镇。黎叔引路从镇边头拐进一条小巷,敲开一间堂屋的大门,即刻有两个瘦筋矮小的男人迎出来,帮忙掀开雨布,将狗笼搬进屋里,两人将狗逐条看过,撩撩尾巴,摸摸肚皮,又隔着笼子“噗”地往狗耳朵里吐口气,满意地朝黎叔竖高了大拇指。他们当着奶猪崽的面跟黎叔结清了货款。
那次贩狗,是奶猪崽出世以来最辛苦的一次,却也是赚钱最多的一次,黎叔一下分了五十七块钱给他。来回不过一个礼拜,抵得他在农场做两个半月的工资,这样的事情,做得。
后来,奶猪崽又跟黎叔跑了两次贩运,一次贩烟叶,一次贩苎麻,都赚了钱。奶猪崽的口袋里,也兜起了郴州烟。
奶猪崽很少回农场了。假期一到,他就瘸着脚到医院找医生(他跟医生也熟了)再续一张病假条,搭车送到场长家里。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农场瘫痪,他干脆连病假条都懒得去开了,长年逗留在城里。农场的知青也成立了造反组织,写大字报,揪斗走资派,到县政府门口静坐,还去省里和北京上访,目的只有一个,要求给他们回城,安排工作。他们也来找过奶猪崽。奶猪崽想了想,把裤脚搂起来,说:“我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我也很想去。可是,我去不了。”他的腿肚子上还包着纱布,有股恶臭散发出来。
插友们都很疑惑,他的脚伤快两年了,没伤筋没动骨,怎么就好不了呢?
奶猪崽的脚伤当然早就好利索了,他不想去参与造反,自有他的想法。看到他们那样起劲地折腾,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只恨动静闹得不够大。他很希望闹得能有成效,大家从此改变命运,参与不参与,有了好处都少不了他。只是他不想去费那个神。
后来,那些人的命运并没有丝毫改变。带头造反的几个人下场都不好。这让他暗自庆幸。
奶猪崽去不了农场劳动,不肯去造反,却可以跑长途贩运,还可以打篮球。
奶猪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县里的中学生篮球队。他早已过了中学生的年纪,但他的那张娃娃脸哄过了很多人。那是他过得最松快的一段日子。几个主力队员都单纯、无邪、活力满满,性格又各有特点,大保沉稳,钟海仁鬼精,灰毛砣李本义开朗,大小腿袁志憨厚,他自己呢,有点狡黠,几个人凑在一起却无比的和谐。他不是太喜欢教练黄知福。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也说不出,就是感觉不那么好。但他很听黄知福的话。黄知福说多给中锋喂球,他就能从各个角度把球传到大保手里;球队赢了球,黄知福叫他请客买冰棒,他马上就把裤袋里的钱都抠出来;有时候黄知福出门忘了带哨子,一声招呼,都是他打起飞脚跑去取来。他和那帮中学生天天搅混在一起,一同训练,一同打比赛,一同到面馆里吃面,还一同在拱花滩头剥光了衣服打刨湫,一年多的时光很快过去了。他已经有点习惯了这种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忽然那帮小伙伴全部下放去了,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一个人滞留城里。有一段时间他都感觉不适应。常常在家里坐不住,信步就到了灯光球场,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抽着烟,惆怅一阵。
奶猪崽每个月还会跑一转农场,把生活费领回来。按规定,请病假超过三个月以后只能发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生活费。这样,他每个月拿到手还不到十五块钱,但吃饭是尽够了,他不在乎。一个月跑得一次长途贩运,什么用的都有了。他已经大致摸熟了几条路线,不必再跟着黎叔跑,一个人单干。他不是很勤快的人,或者说,他的孪心不大,有时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才跑一次,赚到了够用一阵子的钱,就歇住,把钱花得差不多了才又谋划下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