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到了堂舅家。
三
堂舅三十刚过,千千瘦瘦的,农民模样的打扮,一笑满脸的皱纹,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他说他是老师,我有点不相信。母亲说,真的呢,是教书先生。我想他肯定是民办的,因为我的老师大部分都是民办的,穿着打扮和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穿得干净一点,即使是补丁,也打得周正一些。如果是公办老师,一定骄傲得不得了。我的语文老师艾老师是我们村小唯一的公办老师,根本看不起她的那些民办老师同事。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堂舅说他教小学语文和数学,有时也教音乐课。他们家有四个女儿,有两个比我大,有两个比我小。大的已然风姿绰约,小的却还拖着鼻涕,对于我们的到来,他表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他对母亲姐啊姐地叫个不停,对于我呢,更是显露出少有的关心。
他问我的学习。四元子,给我背一个乘法口诀表。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九七六十三,九八七十二,九九八十一。我用不到三分钟就把小学生视为畏途的“九九乘法表”给背出了。
好,不错!四元子,再给背一遍《贫农张大爷》。
贫农张大爷,身上有块疤。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过去受剥削,扛活地主家。地主心肠狠,把我当牛马……
好,真好!再给我背一段《天上的星亮晶晶》。
天上的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北京。北京有个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姐啊姐啊,不得了啊,你家的四元子不得了啊,神童,我教了十来年的书,没有碰到这样的学生。读二年级就能将“九九乘法表”背得滚瓜烂熟,将来他一定有出息的,当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母亲说,当什么举人啊,饭都吃不饱,以后不当睁眼瞎就行了,会记工分,到城里分得清男女厕所就行。
姐啊,这样可不行,不能耽误了孩子,你们家这么多儿子呢,不能个个都当农民。到时候,你要帮他们起房子,娶媳妇,窝在一起,多闹心啊。
话是这么说,不当农民还能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保证他们个个无病无灾地长大,至于长大了能做什么.就看他们的造化了。人的命,天注定,先呢,我们要保证他们不饿肚子。
堂舅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地说,也是,先要保证他们不饿肚子。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吃饭是第一大事。
大概是听了堂舅的话,母亲心里挺高兴,我们在堂舅家一共待了三天。
四
母亲已经把大表哥给我的丝光袜收起来了。堂舅说,这怎么行呢?你看这么冷的天,四元子还穿一条单裤,连一条毛裤都没有,连一双袜子都没有,怎么受得了?我带四元子上街买衣服去。
母亲说,这怎么行呢,你们家也不宽裕,怎好花你们的钱?
堂舅说,怎么不行呢?舅舅给外甥买东西,天经地义!再说,我虽然当个民办老师,在生产队拿工分,但公社文教组每月还发给我六块钱的补助呢。走,我们到皂河街上买东西去。说罢,堂舅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已经冻得通红的小手上了街。我看到我的四个表姐妹都用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盯着我。
我和堂舅走过了几条田埂,又沿着河堤走了大约一公里,然后过了一个小桥,就看见不远处的皂河街道了。堂舅说,这河呢,就是皂河;这街啊,就是皂河公社。我们先到百货大楼买衣服,然后呢,到馆子里吃肉丝面,加葱花的,香得很。
说是百货大楼,其实只是一间面积并不大的平房,大约是新年的原因,里面没有什么人。堂舅让女售货员递过来一条毛裤,现在想来,那条裤子并不能叫毛裤,准确地讲,只能叫绒裤。堂舅说,试试。我不知道怎样试,因为店里并没有专门试衣的地方。堂舅就把我带到商店的拐角,用身子挡着我,让我试裤子。我不肯换,因为除了一条单裤外,我里面什么也没穿。如果我脱掉外裤,里面的东西就一览无余了。堂舅说,让你试你就试。我做贼似的脱下裤子,这时堂舅发现了其中的端倪,问,怎么搞的?你老爹连一条短裤都不肯给你买?今天既然来了,一起买。我试了试毛裤,刚好。堂舅又让售货员拿出一条短裤,说这个不试了,肯定合适。一条毛裤四块五,外加一条短裤六毛五,一共五块一毛五。堂舅掏出一张五块和一张一块的钱,说,剩下的还够吃一顿荤面,还可以买点文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