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把我送给堂舅做儿子是一九七三年那个寒冷的早春。
说是春天,其实还是冷得很,因为是春节期间,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春节冷得很。春节都是在冬天过的而不是在春天过的,这是一个常识。这个常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间明白的。那一年我八岁,读小学二年级。在我八岁读二年级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到外婆家走亲戚,这对任何一个小孩来说都是不正常的。而这次来之不易的行动还是在我以死抗争之后才得到的。我的以死抗争其实很简单,就是不吃饭、不上学、不做事。主要是不放牛,不拾牛粪,每天躺在床上装死,任谁也喊不动。我的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最后起到了应有的效果,最后父母不得不改变计划,让我代替大哥陪同母亲去外婆家。那时候,到外婆家走亲戚在我们兄弟中间是一件大事,而且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
其实我的大哥、二哥和三哥都去过外婆家,有的还不止去过一次。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的父亲母亲反复跟我说,家里没钱,筹集不了路费,等有钱了一定让我去。可是我们家里一直没钱。我说既然家里没钱,为什么大哥二哥三哥能去而我不能去,而他们有的还不止去了一次?我的这些问话让父母很难回答。其实父母在我出生之后就感到很失望,因为他们一直盼望生一个女儿。看到第四个出生的还是儿子,他们很是失望,于是就对我特别不感冒。这个不感冒从我的小名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叫我多了,多了是儿子多了,并不是说孩子多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名让我受尽了小伙伴的嘲笑。于是我把自己的小名改为四元,因为我大哥叫大元,二哥叫二元,三哥叫三元。因为这样,家里很多好事都轮不到我,譬如说到外婆家走亲戚,譬如说偶尔到公社的街上赶集,譬如说偶尔做上一件新衣服、吃上颗糖。很多不好的事就想到我,譬如说放牛,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基本上都是在牛背上度过的,直到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我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龄放牛娃。高中以后,我每天戴着眼镜牵着那头牯牛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成为我们家乡一道独特的风景。还有,我得拾牛粪,挑着两个用竹篾编成的粪筐,在田野上努力寻找那些在地上散落的牛粪。每天从学校放学后,我不是放牛,就是拾牛粪。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放牛。因为拾牛粪如果不小心,要弄得满身牛粪味,而我每次都是不小心的。我挑着满满两筐牛粪,磕磕绊绊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然后把它们倒进自家的粪缸。然后这些牛粪和人类粪便一起被送进白留地里。我家的菜园子是整个生产队打理得最好的。因此,我的母亲被称为整个村庄最会持家的女人。我的全身充满着与牛粪相关的气息,这种气息一直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少年和青年早期,直到我坐进大学的课堂,这种气息才逐渐消失。
我的几个哥哥每次从外婆家回来,都向我大吹特吹外婆家如何如何。吃得好,玩得好,一路上如何有趣,买车票啊,上馆子啊,住旅店啊,坐船啊,等等。外婆的家在江汉平原深处的潜江,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河渠密布,岸树成行。而我们家则在鄂中偏西南的丘陵地带,二者相隔近四百里路,一路上人吃马嚼,乘车住店,即使用最低标准来计算,两个人一趟来回,没有十五块钱是拿不下来的。我们家一向是家大口阔,每年除了口粮外,还要倒欠生产队几十块钱,为此父母常常在饭桌上长吁短叹。父亲虽然是生产队的队长,能指挥百余个社员在生产队劳动,但这并不能给家庭带来些微的好处。倒是贫农的身份,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活得理直气壮无忧无虑。最大的好处是我们兄弟上小学期间,每学期三块钱的学杂费是全免的。每年开学时我们手里拿的不是学费,而是父亲从大队会计那里开据的证明:兹证明赖大强同志贫农出身,由于家大口阔,生活困难,请学校酌情免除其儿子赖四元本学期的学杂费为盼。下书赖茅大队革命委员会,某年某月某日。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兄弟要像别人一样随意到外婆家走亲戚,就成了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