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细娘(4)

时间:2014-07-24 00:27:22 

交车犹豫了一下,就正式开讲了:

要说细娘,我还得从我们的细爷说起。细爷是爹最细的儿子。别看爹只有两个儿子,但对大儿子和细儿子的爱,完全是两个样。爹是十八岁结的婚,十九岁就生下了大儿子,那就是我们的父亲。接下来,婆再也没有生养,直到了爹三十九那年,婆又怀上了,第二年,就生下了细爷。你别看爹那时只有四十岁,看到细爷落下地时,他认为这是老来得子,把细爷养得特别金贵。细爷从开口说话,到学步走路,一直长大去上学,在喇叭湖,细爷都算得上是个标新立异又调皮捣蛋的人。上树掏鸟窝,下湖摸鱼捉虾,偷鸡摸狗的事,样样坏事都离不开细爷。也可以说,如果没有我的细爷参与,喇叭湖是很难有坏事或新鲜事发生的。

就说细爷上学的路上,那简直就是我们喇叭湖里一景。细爷打小身材匀称,体形矫健,你别看他个头还没同龄人高,书也没人家读得好,但这并不影响细爷成为喇叭湖的孩子王。从我们喇叭湖去学校,有一条很窄的乡村公路,公路两边都是湖田,顺着这条公路走上大约七八里地,再绕一个小弯,才到了村办小学。因为学生比较分散,又都离校较远,学校就给每个路段,选了一个路队长。细爷就是喇叭湖路段的路队长。当上路队长的细爷,极其认真负责,不仅要管好大家路上安全,他还要大家听从他的指挥,上学放学,队形整齐,步骤要一致。细爷有一只铜口哨,每天都看见他吊在脖子上,动不动就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哨响,你再抬头一看,肯定整齐划一的队形中,准有人没有走在一条直线上。

上到三年级时,细爷爱上了打反叉。打反叉就是侧身翻跟头。两只手先举过头顶,然后,两手落地,侧身迅速翻过去。一个反叉,可以跃过本人身长的两倍。在农村的男孩子,是没有人不会打反叉的。细爷开始学习打反叉后,他也要我们喇叭湖的女孩子练。只要是晴天,上学放学,从我们喇叭湖通往村办小学的乡村公路上,你就看到一群男孩女孩,一路打着反叉前行,势不可挡,气贯如虹。但是,真正能坚持一路打着反叉上学放学、中间还不歇口气的,那当属我们的细爷了。

读到四年级时,我们的细爷就长了三岁,他这时接触到了一本评书,叫《薛刚反唐》,一下子就迷上了武术。这时的细爷也不想当路队长了,也不想打反叉了,每天天还没亮,细爷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家门口蹬马步,一边还“哼哼嗨嗨”吼上几声。该去上学了,细爷已经是练得一头热汗,他背着书包,见到路边一棵大树,上前就是“啪啪”几拳头;走到一处矮墙前,又是“啪啪啪”几巴掌,打得老墙摇摇欲坠,尘土飞扬,一个劲地直往下掉落。爱好武术的细爷,终于在年底,遭遇了他的师傅。

细爷的师傅,姓胡。胡师傅三十几岁,打着光棍,刚刚坐牢回来。胡师傅在牢房里,跟人练了几套拳脚,没事的时候,就爱在塘岸边上打拳。一直找不到教他武术师傅的细爷,这天,正撞上了胡师傅打拳,一骨脑地就跪倒在胡师傅面前,要拜他从师学武。胡师傅是个劳改分子,三四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在村里人眼里也没什么地位,见还有人拜他为师,一口就答应收细爷做徒弟。胡师傅拍拍细爷身骨,捏捏细爷的大腿,觉得细爷身形灵便,骨架小,可以先练练轻功。一听说轻功,细爷脑子里,马上就联想到那些飞檐走壁、日行万里,杀富济贫、在万人阵前取上将首级的武林高手。在胡师傅的指导下,细爷把他一条半旧球裤的两条裤腿,用剪刀剪了下来,做了两个沙袋子,分别绑在自己两条小腿上,一天到晚都不离身。第一个月,一只沙袋子只有五斤;到了第二个月,就变成了八斤,第三个月就变成了十斤胡师傅说,等两只沙袋子各自加到了五十斤,一共到了一百斤,超过了细爷的体重,细爷再解下小腿上的两只沙袋子,就会感到身轻如燕,可以练飞檐走壁了。可惜的是,细爷练武术的事,没有得到爹的支持。爹得知情况后,抄起一根棍棒,不仅把胡师傅打了,还天天用棍棒押着细爷上学放学。爹坚持了两个星期,就彻底让细爷想练武术的心,死了。

细爷又继续安心读书了。

可细爷读书是蠢死一条牛。细爷前前后后念了十一年书,最终拿到小学五年级毕业证,还落了个“书呆子”绰号,可想细爷当年读书的成绩。但这些,并不影响爹对细爷的期望。爹说:“我家书呆子的书,要读,直读到我死了才不读。”爹说这话时,一半是说给他大儿子听的,也就是我们父亲听的。因为那时,我也该上学了,而且,我又是多么地羡慕细爷上学识字啊。

细爷比我只大八岁。我没有上学,与细爷是有很大关系的。那时,我们家还没分家,一个大家庭,当家的是爹。母亲借着此事,和父亲吵架,实则闹着要和爹分家。我长到七岁那年,我们家就从一个大家庭,变成了两个小家庭。

分家后,我以为我也会和细爷一样,可以上学读书了。谁知,这个时候,母亲变卦了。因为,我现在可以到生产队里放牛拿工分了。母亲一生把工分看得特别重,我给生产队放牛,一年可以拿到四百个工分,就可以把我的工分粮跑回来,这对母亲来说,那比我读书要重要得多。我放了两年牛后,细爷也闹着不读书了。爹又抄起那根棍棒,赶着细爷绕着喇叭湖,跑了两圈。最后,细爷一纵身,跳进喇叭湖里,露出一个头,对着爹发狠地说:“你再要我读书,我就死给你看。”“你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送到学校里。”爹站在湖岸上,挥着棍子威胁说。这时,细爷一个深呼吸,露在外面的头,就不见了。

湖面上,平静如镜,连一纹水花也没有了。

爹张望了几分钟,又吼骂了几句,还不见细爷露出头来,着急了,丢了棍子,也一脚跳进了喇叭湖里。爹在湖水里摸了几把,没有找到细爷,爹突然意识到什么,冲着湾里人大喊道:“快来人啊,我家书呆子落水了。”等湾里人闻讯赶到湖边时,爹已经哭得不行了。湾里人笑着说:“家旺哥,你就别哭了,书呆子早就回去吃完了饭。”后来才听说,现在教细爷的老师,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叫叶细改,是细爷的二年级同学。那时,从小学一年级读到高中毕业,也只有九年时间,叶细改同学高中毕业后,她父亲就安排她到大队小校来教书,细爷还在读五年级。死要面子的细爷,怎么受得了他昔日的女同学,回来当他的老师?!

从学校回家后,细爷过了一段悠闲自在、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但没过多久,我们的细爷突然就像中了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爱出门了,不爱说话了,不爱与人来往了,一副深沉痛苦的样子,倒真有点像个“书呆子”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西边的晚霞还挂在喇叭湖的湖面上,等不及的月亮从蟹子地上空探出头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搬出一张张竹凉床,摆放在稻场上,准备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床上纳凉,忽然,从湾中飘来一阵阵奇怪的刺耳的“杀鸡声”,久久地盘旋在我们喇叭湖的上空,让人们心头一惊一颤的。有几个好奇的人,从凉床上翻身坐起来,就循着这声音找过去,只见细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破二胡,“二卖尸的,二卖尸的”坐在他的房间里,拉得摇头晃脑,像喝醉了酒一般。我们喇叭湖的人,都不懂得文艺,特别是爹,听到细爷天天拉着瞎子算命才拉的“二卖尸的”,气得把这把破二胡,当场就砸碎了。我们以为细爷以后再也不会弄到一把二胡,再拉他的“二卖尸的”,没想到,细爷自己动手,下到水里捉了一条青蛇膘,并用这条青蛇膘的皮,自己制作了一把二胡!“二卖尸的,二卖尸的”的琴声,又开始在我们喇叭湖上空飘荡,久久不息,越来也越悦耳了。

这时,诗人上厕所回来,看见交车开始讲了,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是说了等我上了厕所回来再讲?”

我怕交车说诗人打乱了她讲话,忙把诗人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并悄声对她说:“才刚刚开始。”

诗人就不敢再做声了。

还好,交车没有因为诗人打乱生气,继续开始往下讲着:

细爷会拉二胡后,他就没到小队出工了,而是负责给小队放鸭子。你们也晓得,我们喇叭湖有的是水,各个小队都有人放鸭子。细爷放鸭子,就和别人放鸭子不一样。每天早上,当鸭子们从鸭棚里放出来后,细爷也不用竹竿去赶它们,而是背着他的二胡,在前头只顾拉着。“二卖尸的,二卖尸的”一路拉下来,那些鸭子就像听话的小学生,紧跟着细爷往前走,一个也不会掉队。到了一处湖区后,细爷就在堤岸上席地而坐,继续拉着他的二胡。这时,细爷拉的二胡曲调就完全变了,激昂奔放,铿锵有力,那些鸭子们,像一个个听到冲锋陷阵号角的战士,拍着翅膀就往湖中心奔去,然后就自由自在开始觅食。到了晚上要招呼鸭子们回家了,细爷的二胡又响了,那些正在湖心觅食的鸭子们,便拍着翅膀,拨着水花往细爷跟前跑来。唉,你们不知道,拉着二胡放鸭子,倒是让细爷把日子过得与别人不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公社办了个扫盲班,我因为一天学也没上,就被小队推荐去上了。到了扫盲班后,我才知道细爷为什么不愿意读书。读不进,有的人读书,真的是读不进的。我也是。我读了三个月书,老师教我们识了一百多个字,我也学会写我的名字

听到交车讲到这里,诗人忍不住“扑哧”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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