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被胡子绑架
如花似玉是我两个姑姑的名字。关于她们的故事,还得从我爷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票那年讲起。
那时候,我家住在哈尔滨傅家甸东边十余华里的一个小屯子,叫韩家洼子。我家是从山东那边逃荒来的,人称山东马家。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我爷马有才到松花江边洗澡纳凉,因为贪图江边的凉爽舒适,一直呆到小半夜也不肯离开。就在他穿好衣裳准备回家时,突然有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他朝江面看,见一艘舢板子正从江北嗖嗖地划来,把江面上的月亮冲得七零八碎。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船就靠岸了。
我爷转身想走,却被船上的汉子叫住。汉子说,爷们儿,打听个事,你知道屯子里的山东马家吗?
我爷下意识地问,你找我家干啥?
那两个汉子对视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子真他妈走字儿啊,正想老婆那半拉屁股呢,小姨子就来了。
我爷还没听明白他们说的啥,就被一个麻袋兜住了。麻袋里的酒糟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扔到船上。舢板子箭一样朝江北松浦方向划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家才得到消息,我爷被江北松浦的胡子绑票了。
妈拉个巴子的!马山东子得知儿子被绑了票,只骂了一句,就闷头抽起烟来,再不出声。
屯子里的人管我太爷叫马山东子。这老爷子为人倔强,平时不说话,可一张口就能把人直挺挺地撞到南墙上。
赎金是三百块大洋,三十亩熟地的钱!
我太爷马山东子心疼啊!他苦熬苦业几十年置下的田地,那胡子一句话,说没就没了?他梗着脖子,说啥也不吐口。
那一年,如花十五岁,似玉十七岁。
我爷马有才被藏在江北松浦一个江岔子边的空房子里。胡子在炕面子上掏个洞,把他胳膊以下的身子塞进炕洞子里,两条胳膊平分开,用手指头粗的麻绳分别绑在两个杠子上,让他一动不能动。白天日头晒,晚上蚊虫叮咬,我爷不停地摆着头,也无法赶走一层又一层的苍蝇和蚊子,他真想马上死去,再不遭这份罪了。可是,任他喊任他叫任他骂,胡子们根本不理他。他们就像在看一头等待挨刀的猪,脸上堆着期待和满足的笑。头头说,别急嘛,你爹马山东子正张罗卖地给你凑钱呢!除了你们屯长韩秃爪子没人买得起你家的地,这下,韩秃爪子也要发笔小财了,胡子们哈哈笑。
韩秃爪子是韩家洼子的屯长。韩姓是韩家洼子的大户,韩秃爪子不大瞧得起山东马家,那几十垧薄地,在韩秃爪子眼里不算个毬,可又瞅着难受。这下,马山东子的儿子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了票,韩秃爪子就等着马山东子上门求他买地赎儿子。
可等来等去,马山东子那里却没一点儿声响。
我太奶在卖地这件事上说服不了我太爷,没办法,只得领着我奶,两个小脚女人天天到村头去拜树神。
村头有棵老榆树,孤零零地,说不上有多少年了。当年第一个闯关东的人来到韩家洼子,茫茫的荒野上就有这棵老榆树。老榆树的树冠夏天时郁郁葱葱,像一把大伞,遮天盖地,冬天时枝杈分张,像一只大手,伸向天空。树干弯曲虬劲,四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光是那凸出的节痕,就有小锅底那么大,颜色是黑的,黑得让人害怕。树下盘根错节,像老人干枯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密密麻麻随风飘曳,一眼望去,让人有种晕眩的感觉。韩家洼子每有孩子出生,都要到树下膜拜,男孩在树上挂一支木制的弓箭,女孩在树上挂朵小红花,拜树神为干爷爷。谁家有了病人,就把一个泥药壶挂到树上,祈祷树神为病人赐药。甚至谁家的孩子夜里哭叫不睡觉,大人也要把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的神符贴到树上。
我太奶领着儿媳拜树神,是希望树神保佑我爷马有才平安摆脱胡子的魔掌。两个女人每天从日出拜到日落,风雨不误。都说江北胡子不开面,大慈大悲的树神总不能不开面吧!就这样,她们一直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树上拴着的一个泥药壶突然掉了下来。随着一声脆响,药壶被摔成碎片。
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儿从破碎的药壶里飞了出来,一直向江北飞去。
我太奶的心一阵狂跳。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是福是祸,今夜可能就要见分晓了。
果然,夜半时分,我太奶隐隐约约听到大门外有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她竖起耳朵,对我太爷说,儿子回来了!
我太爷只顾吧嗒地抽烟,眼皮都不撩一下,说,死老,想儿子想魔怔了吧!
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嘭嘭,嘭嘭,声音很大,很真切。
我太奶说,有人敲门,快去看看啊!
我太爷不慌不忙,说,八成胡子来了,愿意看你看去,把你领走了也不值头毛驴钱!
我太奶挖他一眼,从炕上委到炕沿边,趿拉着鞋出去了。
院子里漆黑一片。我太奶仗着胆儿,冲大门外喊,谁呀,五更半夜的!门外传来死牙赖口的声音,妈呀,是我呀!
我太奶打开门闩,我爷像一堆稀泥瘫了进来,浑身上下湿啦啦的,地上很快汪了一摊水。
我爷在炕上缓了七天,才算缓过神来。他回忆说,那天傍黑,他连热带饿,加上蚊蝇叮咬,已经绝望得昏了过去。这时候,恍恍惚惚之中,觉得有人将一个药罐子砸在他头上,咔嚓一声,他激灵一下醒过来,拼命挣扎,竟然把两根麻绳挣断了。他跳出炕洞子,从窗户蹿了出去。他看到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在前面给他带路。他就这样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一个猛子扎进江里,拼命游了过来。我的祖宗啊!我太奶扑通跪在地上,冲着村东大树的方向俯身磕了三个响头。
我爷马有才从此猫在屋里,不敢出门。
与滕家结亲
一晃儿就到了秋天。
俗话说,三春不赶一秋忙,千金小姐下闺房。我爷马有才再这样猫在屋里,说不过去了,可又不敢出来。那江北胡子如果知道我爷逃回了家里,肯定不会放过他。
听我爷马有才说,那帮胡子好像和屯长韩秃爪子很熟。我太奶就和我太爷商量,舍出几垧地,请屯长韩秃爪子吃顿饭,给他送点儿礼,让他放咱一马?
这次我太爷马山东子没吱声。屯里人谁都知道,韩秃爪子黑白两道,和江北的胡子早就有勾搭。这次我爷被绑票,十有八九是韩秃爪子做的扣。
我太爷马山东子在太阳下磨镰刀。刀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嚯嚯的响声。我太奶虽说是个妇道人家,但她知道,请客送礼这种事小气不得。狠狠心,卖了二十垧熟地,花银子在傅家甸的木匠铺打了一只精致的礼品箱,里面上下两层,装上金银首饰。招待韩秃爪子的酒席是当时最高规格的八大盘子八大碗。
韩秃爪子还算给面子,如约而至。
炕桌早已放在炕上,满桌子的菜摞成了小塔。烫得热乎乎的小烧飘着酒香,直往人的肺管子里呛。韩秃爪子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太爷马山东子坐在他对面。韩秃爪子嘻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整这么复杂干啥?
不等我太爷说话,站在地上的我太奶抢着说,都是咱农家菜,有啥复杂的?屯长能来,啥事都不复杂了!
韩秃爪子的脸上笑开了花。
我太爷横了老太太一眼,说,可不,一点都不复杂,苦熬苦攒的二十垧地,一转眼,没了!
韩秃爪子有点诧异,看我太奶一眼。我太奶忙说,喝酒喝酒,边喝边唠。狠狠地挖了我太爷一眼。
我太爷举起酒盅,也不说话,滋溜一口,干了。
看我太爷干了,韩秃爪子也仰脖,干了。连说,好酒,好酒啊!我太奶说,屯长放心喝,这是正宗的田家烧锅,喝多少都不上头!我太爷也说,喝,没事!
三盅酒下肚,韩秃爪子的脸红润起来。韩秃爪子说,全屯子谁不知道,你们山东马家能干,能吃苦,也能发财,谁承想遭了劫。你家祖上积了德啊,你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