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爷说,积啥德啊,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韩秃爪子撂下酒盅,说,马山东子,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太奶忙接茬,说,屯长来了他高兴,一高兴就不会说话了。喝酒,喝!我太爷说,高兴不假,我高兴是因为我儿子回来了,跟个屯长有啥联系?韩秃爪子变了脸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下地,穿鞋,两手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都傻了眼。
我太爷叼着烟袋,闷着头,不吱声。
我太奶一夜没睡觉,想来想去,想到了屯西头的老孙家。老孙家有个亲戚,在江北住,听人说也是道上的人。实在不行,就把预备花在韩秃爪子身上的钱花在老孙家,请他出面帮帮忙?
想到这里,我太奶的心里才敞开一道缝,找人掐算个好日子,拿着四合礼到屯西的老孙家串门。老孙家掌柜的说,他在江北确实有这么一个亲戚,姓滕,人爽快,好说好笑,也愿意帮别人的忙,外号滕大喇叭。家里倒是不缺钱,更不缺吃不缺穿,只有一件难心事,单传的儿子滕老大,眼看三十了,就是说不上媳妇。有啥毛病吗?我太奶问。
孙掌柜的说,也不算啥毛病,就是有一只眼睛小时候爬树让树枝给扎瞎了。他爹领他到傅家甸,找到一家老毛子开的诊所,给他换上一个玻璃眼珠。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瞎眼睛呢!
我太奶寻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好办,如果他把我家的事办成了,我家的两个孙女随他挑!
孙掌柜的媳妇说,要是这样,我下晌就去,准成,你就回家准备吧。
果然,第三天,江北的滕大喇叭和老婆带着礼品上门来了。我奶把我的两个姑姑如花似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新衣裳,头发梳锃亮,脸上涂了粉,抹上红嘴唇,还在额头点上了红点儿,双双坐在炕中间,等着客人的到来。山东马家用招待韩秃爪子的八大碗八大盘子招待滕大喇叭和他老婆。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太爷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我爷、我奶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只有我太奶紧着张罗,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
滕大喇叭的老婆一进屋,就看中了坐在炕上的如花似玉姐妹俩。两个闺女,那个俊啊,尤其是那个二丫如花,两个小酒窝盛着媚气,两个黑葡萄似的小眼珠好像会说话。老滕婆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饭桌上了,她开门见山,说,两个闺女她都稀罕,但只能选一个啊,就选大的吧,我早想抱孙子啦!
我太奶哈哈笑。我奶哭丧着脸,她舍不得闺女,又不敢说话。滕大喇叭说,你们不还有个小子吗,想上城里的学堂,我包送!我爷、我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
事就这么定下了。滕大喇叭答应把韩秃爪子和江北胡子的事平了,保证他们再不来祸害山东马家。
选了个良辰吉日,江北老滕家吹吹打打,一台花轿,把大姑似玉娶了过去。一个月后,屯长韩秃爪子失踪了。临近上冻的时候,几个打鱼的伙计在松花江的一个江岔子里发现了韩秃爪子的尸体,水泡鱼啄,几乎没人能认出来了。
识字班的葛政委
似玉在江北老滕家呆了三年多,又回到了娘家。
三年虽不长,我们山东马家却发生了很大变故。我太奶、太爷相继过世。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哈尔滨光复了。“满洲国”国旗和日本国旗不见了踪影。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傅家甸突然来了带枪的部队,他们一批一批地走过。听他们相互谈话的口音,有的是山东味儿,有的是山西味儿,有的听不太懂。
这是由关里开过来的军队,东北民主联军。
区里发了布告,宣告人民政府成立。组织教师去培训,学校也开课了。社会上的知识青年都被吸收参加了工作。
那一年,哈尔滨周边一带都开始搞土改,划成份,挖财宝,砸狗头,分田地。滕大喇叭是江北松浦村的首富,一听到风声,马上带着老婆孩子跑得没了踪影。似玉就是在这时候,趁乱跑回了江南韩家洼子。说是跑回了韩家洼子,还不如说是滕大喇叭暗中将她送了回来。在这一点上,滕大喇叭做得还算仁义。
似玉嫁过去才知道,那滕大喇叭的儿子不光一只眼睛瞎,还傻。一到晚上,他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似玉躺在被窝里,不敢看他。他也不搭理她,自己玩自己的,玩够了,就睡,睡得哈喇子流老长。老滕婆子着急啊,这么下去,娶媳妇和不娶媳妇有啥两样?还盼着傻儿子传宗接代呢,咋传啊!开始,老滕婆子张罗着,告诉似玉这样那样,也不管似玉害不害羞。甚至不吝惜老身板,亲自给他们做示范。可是不管老滕婆子咋折腾,傻儿子依然故我,根本不理他妈的茬。
老滕婆子骂,我咋生了这么个废物,连牲口都不如!那猪还知道跑圈子,鸡鸭还知道踩蛋呢!老滕婆子几乎绝望了。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老滕婆子把似玉叫过去,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唠,唠了半宿,似玉也不知道婆婆到底要说啥。临了,婆婆说,大丫啊,回去睡吧,乖点儿,老滕家传宗接代的事就靠你了。
似玉回到屋里,也没点灯,脱衣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早有男人在里面,见她钻了进来,就死死抱住她,迫不及待地翻身上来。似玉一惊,心想,今儿个傻小子咋地了,总算开窍了。想起婆婆苦口婆心的嘱咐,似玉没有拒绝,反倒十分配合他。男人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进入了轨道。似玉虽然初试云雨,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老到和熟练。她疑惑着,又有些迷迷瞪瞪的感觉。当男人疲软着,汗淋淋地从她身上瘫下来,似玉才发现,刚才使出浑身解数的不是她的傻男人,而是傻男人他爹滕大喇叭!
似玉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被单,就跑到婆婆屋里。婆婆没睡,似乎在等着什么。似玉刚要张口,却被婆婆一把捂住了嘴。
你睡毛愣了吧?婆婆低沉的声音。
没,没……不等似玉把话说全,婆婆用手一下子拧住她的腮帮子,训斥道,不准瞎说!然后,把似玉拎回西屋,说,你看,你男人不是在炕上吗?
似玉朝炕上看,那个傻男人果然在那里傻呵呵地睡着。
至今,似玉也辨不清那晚的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这种事后来又发生了多次,遗憾的是,似玉最终也没给老滕家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也可能是滕大喇叭趁乱把她送回来的一个原因吧。
闺女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却把当爹的吓了个半死。我爷马有才说,你咋能一个人跑回来呢,那滕大喇叭随后追过来,不是要了爹的老命吗?似玉跟他说江北革命了,滕大喇叭逃跑了。我爷不信,亲自跑了一趟松浦村,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于我爷被胡子绑票,我们山东马家变卖了大部分土地,划成分时才侥幸没被划成地主。这既是我爷造的孽,也是我爷的功劳。
很快,韩家洼子就住进了工作队,成立了农会,组织各种社会运动。
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挖财宝,分土地,放手发动群众,土地还家,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标语。工作队长是个挎短枪的山西军官,姓闫,叫闫昌盛,浓眉大眼,不苟言笑,让人感到有些冷峻。农会会长姓韩,学名韩德发,平时人们都叫他韩二混子,雇农。那些日子里,我二姑如花和村里的一些青年人被工作队动员参加了识字班。如花很兴奋,也很活跃,张张罗罗的,整天在外面跑。屯里人都说她的性格像我太奶。大姑似玉也不肯呆在家里,跟着如花,想参加识字班,让她报名又不肯报,总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如花去听课,她也跟着听。识字班的教员有两个,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叫葛兴旺,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葛政委。女的姓苗,大家都叫她小苗。葛政委和小苗都穿着淡黄色军装,挺拔潇洒,那气质,让如花似玉姐妹俩很着迷。特别是那个葛政委,总爱和如花似玉开玩笑。他问,你俩谁是姐谁是妹啊?似玉的脸就红了,往如花的身后躲。如花倒不害怕,说,你当教员的,应该能看出来啊,我们俩差两岁呢,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