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马有才在自家的屋里抽着烟,脸色铁青。
村里的一切都开始恢复。我爷严令不许如花似玉再和工作队接触,说谁不听话就打折谁的腿!如花不在乎,仍然一天天地在外面跑。似玉却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窝在屋里。她病了。
一天,如花跟着苗教员她们忙到小半夜,悄悄地回到家。在外屋地,她听到里屋我爷马有才正和几个同族亲戚开会。我爷说,二丫这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没个深浅,跟工作队那些个不男不女的混,越混越不像样了,现在是谁说也不听了。我们要是真的硬把她拽回来,就要得罪工作队,工作队咱不敢惹啊。要是任由她跟工作队混,咱们老马家的人早晚得像韩二混子那样,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保不住。
有人说,你就说咋办吧?
沉默了好半天,我爷马有才嘶哑着嗓子说,我想偷偷埋了她!
如花的腿一软,差点没叫出声来。她捂着嘴,悄悄地跑出屋子。她在屯子里转了一圈,走进四大爷家。在韩家洼子为数不多的族亲中,四大爷比较明事理,对大姑、二姑也好。她想求四大爷,劝劝她爹,她不想被人活埋。从打她听我爷马有才说出埋了她三个字,脑海里就显现出韩寡妇被活埋后填平的土坑一鼓一鼓的情形。
四大爷没在家,四大娘正坐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看我二姑来了,就问她吃饭没有。如花点头,说还没吃呢。四大娘赶紧下地,把晚上吃剩的饭菜端上来,说,还没凉呢,赶紧吃吧。
如花真的有些饿了,不管不顾地吃起来。
四大爷呢?如花问。
不是让你爹叫去了吗?四大娘说。
如花愣了一下。这时,四大爷推门进来了,见了如花,也是一愣。随后,四大爷坐在炕沿上,说,吃吧,好好吃顿饱饭。
听四大爷这样说,如花撂下碗筷,眼泪就下来了。如花说,四大爷,我爹是不是要埋了我?
四大爷叹口气,说,吃吧,吃完了赶紧跑吧,别再回来了。如花哪还有心思吃饭,转身走出四大爷家。
天上有一层薄云,月光照下来,有种混混沌沌的感觉。她沿着村边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了葛政委。如果葛政委还在,她也许会去问问他。现在该去找谁呢?说自己的父亲要把自己活埋了,谁能信呢?即使是有人信,又怎么能开得了口呢?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白亮亮的光。那是松花江,在月光下无声地流着。薄云流走了,月光明朗起来。她看到葛政委站在江的对岸,向她微笑。
与其让父亲活埋了,被人耻笑,还不如勇敢地蹚过江,去见葛政委。如花挺起胸,向白亮亮的松花江走去。
她感到江水一层层地漫上来,很温暖。
重新开始
松花江从哈尔滨往下流,就到了一个名叫苇子沟的地方。清咸丰年间开始放荒,人烟渐多。至清光绪年间,苇子沟已初具规模。城内有东西大街一条,街上有客栈、酒庄、生药店、煎饼铺,渐次繁华起来。
镇上有一户外来人家,姓邢,夫妻俩,带着一个傻儿子,在街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开了一家山东煎饼铺。
铺子门前整天堆着木头柈子。木头柈子烧热了铁鏖子,在烟熏火燎之中,一个半大老太婆从大瓦盆子出一勺稀溜溜的煎饼料,嗞啦一下倒在鏖子上,右手里持一只木片小耙子,飞快地摊开,刮匀刮薄。煎饼料是用苞米米查子和黄豆浸泡发酵后磨成的。片刻,香气扑鼻。这时,半大老太婆用木铲子将熟透的煎饼抢下来,放在用高粱秸秆串起的大盖帘上。大盖帘上已经摞了厚厚的一摞黄澄澄的大煎饼了。
镇上的人称半大老太婆为煎饼婆。有来买煎饼的,煎饼婆便放下活计来照应,有时老邢也伸伸手。一斤若干张,煎饼婆手头有准,上秤也只多不少。说便宜也不便宜,说贵也不贵。看成色,纯!品味道,两合面,比例适中,口感好,甜丝丝的,有几分煳,香!看分量,童叟无欺,足!院子里种几垄大葱,地头一缸东北大酱,想吃,不要钱。煎饼卷上大酱大葱,嚼上一口,满口生香。
山东煎饼铺除了卖煎饼,还卖江鱼汤。用来熬汤的鱼都是松花江的鱼,不要大的,都是些出水就死的川丁子,葫芦子,麦穗鱼。鱼新鲜,出水就炖,用松花江水一直熬成奶白色,鱼鳞鱼骨都化在汤里了。再撒上盐、三末(葱姜蒜)、香菜丝儿,就别提多鲜了。老邢不买别人家的鱼,他在江岔子埋了两个须笼,就是用柳条编织的鸡窝一样的东西,出口是戗茬的,里面放上诱饵,放到水里,小鱼儿能钻进去,却出不来。老邢每天早晨天刚放亮,就到苇子沟江岔子溜须笼,每个须笼里都会有十多斤鱼,够一天熬汤卖了。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老邢就来到江岔子。江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各种水草,还有稀稀拉拉的野花在薄雾中轻轻摇曳,空气中有一种好闻的水腥气。老邢穿上劈衩,蹚进水里,往外拽须笼。却拽不动。再拽,仍然拽不动。老邢心想,八成是被水草缠住了。他使足了劲,呼通一声,须笼上来了,随之有一具女尸漂了上来。老邢愣了一下,并未惊慌。这年头在江上碰到死人并不是啥稀奇的事。他朝江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自认倒霉,转身想走。这时他发现女尸若隐若现地挣扎了一下。他本不想管她,心里又有些不安,万一真的没死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停下,把她慢慢拽上来,果然还有口气。他将她背上江堤,大头朝下控着,用手压她那鼓得像怀孕了似的肚皮,黄色的水便从她的嘴里汩汩而出。眼看着她的肚皮瘪了下去,老邢又俯下身,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老邢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
女人一点点地缓了过来,是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
老邢坐在江堤上,抽了一袋烟,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个不该死的人啊。趁着天还没亮透,老邢把女人背回家里。
你可能已经猜着了,这个女人就是我二姑如花。
老邢的老婆给如花喂了鱼汤,又给她洗了澡,换了衣裳。如花躺在热炕上,睡了两天两宿。在昏睡中,如花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梦里有葛政委,有苗教员,有父亲马有才,有姐姐似玉,甚至还有她只见过一面的姐姐的公公滕大喇叭。这些人惚来恍去,走马灯似的,怎么也连接不成一段故事。如花向他们挥手,喊,走吧,走吧,都走得远远的吧!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醒了,醒了!
如花慢慢睁开眼,她看到一盏晃来晃去的油灯。油灯下晃动着三张面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大鼻涕咧些的傻小子。对这三个人,如花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傻小子叫傻墩儿,嘻嘻地笑着,说,媳妇,媳妇,她是我媳妇。女人拍了一下傻墩儿,说,傻人有傻命啊,你爹又给你捡回一个媳妇。
如花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了,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地一样,并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青春的气息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甚至比以前更为鲜亮妩媚了。老邢家的煎饼铺,老邢每天早晨担回的新鲜的鱼,邻居家的药铺,穿城而过的苇子沟河,河岸上晒太阳的老人和狗,小镇上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新鲜得有些令人难过。
自然而然的,如花成了傻墩儿的媳妇。她想,这个傻墩儿为什么不叫傻柱子呢?她想起在韩家洼子时,她和姐姐过年看秧歌,里面就有个丑角,叫傻柱子,是专门供人取笑的。能供人取笑也是件好事啊。可这个傻墩儿呢,不光傻,还有一只眼睛瞎。眼珠子是玻璃球做的,一到晚上,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所有这一切,如花恍惚中觉得都像经历过了似的。细想,不是经历过了,而是似玉曾给她讲过她结婚后经历的事。那时,姐妹俩住在一起,时常说些悄悄话。似玉红着脸,跟如花讲过她婚后的一些事,包括那些私密的事,如花一会儿感到害羞,一会儿又感到愤怒。她突然觉得,这一家人怎么那么像姐姐所嫁的滕大喇叭家呢?如花见过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和他的老婆老滕婆子,虽然那时候她还小,但也记住了那两口子的样子。只是那姓滕的夫妻俩说话都是高声大嗓的,而这姓邢的两口子说话却是小声小气的,特别是老邢,说话是一副公鸭嗓,显得很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