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道:“六个铜板,已经是最低的价格!客官往四处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苏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树镇”
一梅打断他,问道:“这里是不是榆树镇?”
苏小英道:“不是。”一梅道:“六个铜板。”
苏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声了。再穷的人,也不会为了省两个铜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况,这种天气,怎么行得了路程,半夜冻死也是平常。苏小英从羞涩的兜囊里头,又慢吞吞数了六个铜板出来,冲着一梅问道:“老板娘,你这个客栈,为什么叫临江山庄?”
一梅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反问道:“这里前面有江,后面有山,怎么就不是临江山庄?”
苏小英笑了起来:“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苏小英突然受到了启示。这天晚上,他将自己脏兮兮的棉袄脱下来,钻进了铺盖里头,然后想,他应该在靠山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在房子的边上种一棵桃树,然后给房子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想起了那个粗里粗气的老板娘,觉得她其实挺有趣。
不过,苏小英桃花山庄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那大雪满天满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总算停了,前面大沟江的渡妇却结结实实地封冻起来。
解冻的日子遥遥无期,苏小英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临江山庄的门后,遥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家的怨妇,等待数年未归的丈夫。
有次一梅问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什么地方?”
苏小英愁容满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个富裕的地方,去那里的人倒不多。”苏小英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瑞金山上雾凇云海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一梅“呵”的一声,道:“看不出,看不出,你这个人”
苏小英笑道:“本来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
一梅道:“既然这样,你耐心等几天,也没什么。”
苏小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部摊在桌子上,苦笑道:“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让我赊几天账?”
一梅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把这些铜钱仔细数了数,扯开喉咙,叫道:“快把你的包裹收拾好!”说着收拢手掌,就这么一扫,把这一把钱全收了起来。
苏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这么绝吧?”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老娘的生意原本就亏,难道还要白养你不成?”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一梅在他身上打量了又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好好干一年,过几天我要出门去筹钱,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在这里。记得是没有工钱的!”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真会趁人之危。”
一梅走了,在除夕前一天的凌晨。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长长叹了口气。
他没有钱吃年夜饭,没有钱买鞭炮,甚至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于是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得很,何况这种境况,其实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不过他并不想趁机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着实已流浪了极久。这个临江山庄虽然破,倒也能作为一个暂时安稳的落脚处。
漂泊江湖,听起来是件不错的事情。“漂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啊!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漂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这种冷得死人的天气,他只想在临江山庄安安稳稳呆上几天。
可惜苏小英并没有安稳多久。
打扰他的是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蒙眬却又明晰。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苏小英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家主人将造访临江山庄,拜送名帖一份,敬请公子转交董家姑娘。”
苏小英道:“噢,不过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将一份梅花瓣般雅致的纸封轻轻捏在左手食指与拇指之间,右手敛衽:她的衣裙无风自扬,裙摆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风一样微微飘了起来,轻丝纱拂过她洁白的手,那纸封就在这瞬间抚着她丝纱质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苏小英再一次抬头的时候,那轻柔得好似落花一样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雪影月幕之中。
苏小英赶紧小跑了几步,把那纸封拾了起来。翻来覆去观察了一番,他毫不客气地捏着侧口一撕,纸封里面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拜帖。
苏小英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会气得吐血,因为苏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没有吃饭的乞丐,突然看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鸡。
苏小英对这拜帖瞪了许久,忽然嘘了口气,叹道:“我的天!是金子!”
苏小英心花怒放,乐了半个时辰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个I临江山庄根本没有一个姓董的姑娘——或许一梅姓董?苏小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啊。然后他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这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经把那个美丽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脑后,因为不关他的事,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其实也不能怪他,临江山庄已经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这是江湖上流传极广的一句话,也是令人为之色变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