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怀梦草】
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时,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在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过头笑着说,钓螃蟹呢。
这么急的江水里,哪里有螃蟹可钓?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
圆天阁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恐怕会遭人嫌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
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墨剑客钓蟹。个中滋味,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了。
墨溶赋闲了大半年,就靠这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整天忙进忙出,就只苦着一张脸,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偶然看见在江边的钓蟹翁,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幽韵,未了总免不得一句“要请我吃螃蟹”。人人都如是说,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
他命小童打了酒,关在房里自斟自饮,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只蟹钳。
入秋后,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偏偏要问墨溶讨螃蟹吃。墨溶瞧着墨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是笑:“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
“嗯?”
“搁死了的螃蟹,性寒极毒,可不能吃。”墨溶说。
墨医生了然,笑道:“少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我守着自家的药铺子,什么没见过。别人怕吃坏了肚子,我才不怕。我这有房陵州来的米酒,极是甘洌,携来与你同品,也可驱驱螃蟹的寒气。”
这种话墨溶听在耳朵里,心中不免一动。他卷起吊线,慢条斯理道:“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却不用领他的情。”墨医生说,“他从房陵州回来,一无所获,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阁主气恼得很,也不理他,大家就一窝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
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本是优昙唐氏的孤女,自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一瑄收养,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机敏,因其义父、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友广阔,消息灵通,深得人心,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圆天阁上上下下,无不把她当公主似的宠着让着。
这样的人物,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碹问道,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唐小谢爱酒又没量,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喝完了还赠送一丸自家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喷喷的,十分讨女孩子欢心。在这圆天阁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的这点酒肉交情。
“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寻一味草药。但问遍各地药局,大多从未听过这药。偶尔有个把老郎中才知道,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传说中的仙草,世间并无此物。后来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说,此物产于鄂西山中,巫峡深处。两百年前曾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一枚金饼才换得此药一钱,估计大多被宫中收去了。黄巢之乱后,此药不复现于世间。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
“我们阁主得了这话,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事出机密,自然还是让袁葛去”
墨溶听见“坛城云家”几个字,忽然觉得心有触动,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就问:“他找到草药了吗?”
“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
“欧阳觅剑总是相信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不屑地说。
“败了也就罢了,探点消息回来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根本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阁主听他说完,当场就掀了桌子。”
“难道迷路了?”
“也许吧。”墨医生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就被灭门了。”
墨溶拨弄着钓竿,若有所思。
“那种草叫做‘怀梦草’。”
“怀梦草。”墨溶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心想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怀梦,怀什么梦呢?
墨溶笑着说:“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
墨医生笑了笑,向前趋近一步,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也很想能做到吧。”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支淡黄色的小小纸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墨溶展开一看,顿时心领神会:“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这是哪里来的?”
墨医生含混着:“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
忽然,有东西上钩了。
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钓竿“啪”的一声飞出水面。
【林樾的梦境】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在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
雨后,黄昏。
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过了女墙。
林樾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
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
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一阵轻灵的耳语。
“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泄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
他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足音更加缓慢了。
而比他的足音更加缓慢的是时间。
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
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
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面,蓦地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林樾一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