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先生走进那间散发着浓重烟香的房间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静立在门口没再进去,贾成在他边上站着,神色有些尴尬,却也不敢出声。每次老太爷尽兴时,谁若是出声打搅了他,那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所以只有保持安静,等他平息。
可是阎先生却不想等。
他本就是个从来不为什么原因而等待的人,因此在片刻的静默后,他对着房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呻吟和哭泣声停止了。
羔羊抽泣着退后,贾岱祥涨红了的脸慢慢平静了下来。目光朝上抬起,在看到阎先生那张苍白的脸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迅速露出慈祥的笑:“阎先生,好久不见……来人!看茶看座!”
虽心里早有准备,乍一见到阎先生此时的样子,仍不免有些吃惊。
五十年了……
五十年过去他竟然仍是那么年轻,莫非真是吃了神仙炼造的药,长生不老么?
“好久不见。”直到在身边丫环急急忙忙拖来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阎先生方才开口,“这么些年,看来老爷身体一直不错。”声音亦同几十年前一样,一样的温润,一样的年轻,叫人辨别不出年龄。
只是活到现在,他至少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思忖着,贾岱祥笑道:“不错,很不错。”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身,在满身的脂肪慢慢滚动了两圈之后,他最终放弃,“自从先生给老夫开了那方子之后,老夫再也没有生过病。先生果真不负神医之名。”
“岂敢,当初在下不过区区一名行走江湖的郎中,现今,亦不过只是个行走江湖的皮影师。”说着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淡淡一笑,“既然老爷身体康健,阎某不知道员外再次找在下,又是为了什么事?”
“老太爷是为了村子里的瘟疫……”
“贾成。”贾成的话还没说完,贾岱祥打断了他。这让总管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小心翼翼朝贾岱祥看了一眼。
“你先出去。”所幸贾岱祥脸上依旧是微笑着的,于是他一低头,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贾岱祥又道,对着屋子里那些年轻的少女。
十六
直到所有人从这屋子里离开,关上房门,贾岱祥这才又深吸了口烟,道:“实不相瞒,阎先生,老夫这次打扰了您的清修,将您从山中请出,是想再问先生讨个方子的。”
“什么方子?”阎先生问。
“长命的方子。”
“那方子不是早给了你吗?”
贾岱祥轻叹了口气,把手上袖子撸高,露出袖子里又白又肥两条手臂,印着一大片红色的斑疹,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曾记得当初先生说过,只要用了先生的方子,这一生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染上这瘟疫……”
“老爷今年高寿?”忽然打断贾岱祥,阎先生问。
贾岱祥怔了怔:“这……是一百十一,还是一百……”
“一百十三岁又七十八天。”
“……先生好记性。”
“老爷也好高寿。不知不觉长命百岁了。”
“先生的意思是……”
“已经百岁,老爷还有什么疑惑的么?”
“先生!”听他那样一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贾岱祥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那请先生再赐老朽一帖治瘟疫的方子吧!”
话一出口,阎先生一阵沉默。片刻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他道:“我想老爷应该知道,从五十年前开始,在下就不再替任何人治病。”
“先生何必为了当年皇上一道圣旨而负气至今日?老夫深知先生当年所受的委屈,那时刘伯温刘大人年岁已高,久染沉疴,即便先生如此妙手,怕也难以回春,却不知因何被奸人胡惟庸所累,无辜受了投毒的罪名。只是圣上所定罪名,你我除了谢恩,还能怎样?所幸先生逃得一劫,也是贵人自有贵人相,况且,如今早已改朝换代,先生又何苦……”
“老爷误会了。天子给阎某定的罪,自有天来决断,在下给自己立的规矩,却不因任何人、事而起,因任何人、事而改的。”
“先生,”好不容易直起身体,贾岱祥重重喘了口气,眼睛一眨,忽然眼圈整个儿红了起来,他哽声道,“即便不是为了老夫,请至少也为了这个村上下近千户人,破一次例吧!”他目光恳切,言辞灼灼,几乎叫人忘了之前他在丫环身上肆虐的那一幕。
阎先生看着他:“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去解救那些人?”
贾岱祥沉默。
阎先生提问题的时候最好少开口,多说多错。
窗外隐隐响起了雷声,闷沉沉的,仿佛一只猛兽在半空里嚎叫。这该死的雨季,似乎从两年前开始就不再舍得从这地方离去,成天的潮湿,成天的阴郁,阴郁得就像他身上满满的肥肉,怎样都驱不散,让人烦躁无比。
“这场瘟疫,在你们村有多久了?”
贾岱祥赶紧回答:“两个来月。”
“三年前我曾来过这里,现在这季节,似乎不是雨季。”
贾岱祥点头:“原先这季节,我们这里的确是不下雨,甚至有时候大半年都不下一滴,那时候,村里管事偶尔还会带着人进山里的祠堂祭雨神。两年前,山里的祠堂突然倒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单是雨季,连旱季也一直雨下个不停,最厉害的时候,把地都给淹没了……”
“而两个月前,瘟疫开始在村里出现?”
“是的。”
“这场瘟疫死了多少人?”
“快近百了……”
“近百口。”微一沉吟,阎先生道,“不够。只有区区百人,远远不够。”
“阎先生是什么意思?!”贾岱祥吃惊。从来没有一个郎中会嫌人死得少,何况这样一个天灾,“上百口人……不够?”
“以这东西来看,至少千人,方能停止,否则……纵然神仙降临,也治不了人。”
“怎么可能!”猛拍了下桌子,贾岱祥两只压在厚重眼帘下的眼珠突地暴了出来,“先生是在说笑么?死千人,千人之前怎样都不能让这瘟疫停止?!”
“没错。”
“先生妙手神医,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话来??”
“老爷错了,在下不过一名制皮影的。神医?哪来的神医。”一边说,阎先生一边从衣兜里摸出样东西,伸到贾岱祥面前,摊开手心。
“那么老爷,可认得此物?”
他手心里有两枚尖锐的东西。仿佛某种兽类的牙齿,很大,每一枚有朝天椒那么大。
“这是……”先是疑惑,不出片刻贾岱祥突然像遭电击似的一震,继而呆呆望向阎先生,“先生从哪里得来的……”
“山上的祠堂里。”
“这……它已经这样大了……”
“没错,很大,大得足以撞毁祠堂,大得足够吞吃活人。”
“先……先生……”突兀一把抓住阎先生的手,抓得死紧,贾岱祥那张肥硕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祠堂的倒塌……莫非是因为它么……”
“五十年前我便说过,有因有果,是所谓果报。”
“这……这怎么可能……泉儿虽然自小那副模样,总归是人……总归是人……”
“泉儿?那东西原来叫泉儿么?”
问罢,见贾岱祥兀自沉默,便再道,“贾老爷,阎某问你一句,当日我欠你家祖辈一份情,我以那张药方还之,曾经叮嘱过你什么?”
贾岱祥一怔。半晌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先生说,此方有违人伦,是逆天之物,一旦病好,切不可成瘾……”
“那老爷听从了没有?”
“先生……我……
“当日药引,为处子股上血肉一片。如今,你又做了什么!”说到这里他话锋陡地一利,那张脸一瞬间如从地狱中归来一般,一股森冷之气勃然而起,刹那间压得贾岱祥透不过气来,“当年再三告诫过你,那方子是遭天谴之物,我为还你祖上恩情,所以甘冒遭受天谴之险,以此方子延你寿命,谁想你却因此而贪婪上瘾,年复一年,伤害无数无辜女子,从未中断过对此药的食用。贾老爷,五十年来如此恣意妄为,可曾有那么短短片刻想到过,如此逆天放纵的一生,最后会得到怎样结果?!”
“先生……先生……”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字,贾岱祥全身的肥肉瑟瑟发抖,抖得连床榻都忍耐不住吱嘎出声。
“你是否曾想过,五十年前你那正当壮年的独子,为何早早亡故?你好端端的三代单传的孙儿,又为何一出生便是个怪物!”
“先生!”
十七
那一声叫扭曲了贾岱祥的目光。
虽只短短一霎,已被阎先生摄入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贾岱祥突然暴怒,继而又突然彷徨的可怜模样,同之前蹂躏那少女时,简直判若两人。于是淡淡一笑,将手从他掌心里慢慢抽出,再道:“我去西山墓地里看过,七十二具女尸,全是豆蔻少女,埋在你家祖坟所圈出的地界中,至今无人知晓。想来若不是此场瘟疫爆发,你倒尽可以继续如此胡作非为下去。”
贾岱祥闻言垂下头,嘴角牵了牵。
“那七十二具冤死的尸肉,连同底下迷漫了数百年的尸气,年复一年滋养着那个东西——那个你唯一的血脉,被你无比小心、又无比自私地庇护着的东西。因为你的庇护,它才生存至今。”
“我……”
“原本因着相克的关系,那一山的沼气早就该要了它的命,是你引了泉水过坟地,护它不死,毁了这一村的风水,亦成全了你现在一身的瘟疫!”
“……他是我孙子……我的孙子……我唯一的孙子……”
“从出生那天开始,它就叫魃,一头引来天洪施虐的水魃。”
“他是我孙子……我的孙子……”无话可说,贾岱祥似乎唯有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见状,阎淡淡一笑,冷声道:“贾老爷,他是为替你偿还那药方的逆天之债,而早早胎死腹中,化作异端的孙子。”
“可是他……”
再想解释,抬头望见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一闪而过的犀利,贾岱祥的话语咽了回去。
这男人的眼神叫人害怕,那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人能使他有过的害怕。
然后,他听见那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汶贼吧Zei8。COM电子书小说网//Zei8.com贼吧电子书]
“是的,归根到底,他是你的孙子,纵然他是这样一个怪物。所以你一直都养着他,这么多年,竟还以那些无辜者的血肉喂着他,听凭他滥杀无辜……”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阎先生静静朝他看了一眼,“或者,这就叫孽。我欠你祖上之情,以此方子还你,是之为孽;你服下药后成瘾,糟蹋杀戮那些少女成性,是之为孽;你未出生的孙儿为了抵你的命早早胎死腹中,化身成魃,是之为孽;魃因你庇护而不被天生克物降灭,靠着食用生人舌头和下颚处骨髓为生,他身上的毒气被山体所困无法扩散,最终生出瘟疫之气,连累这一方百姓,包括你自己……亦是之为孽。现如今,我已用四十六道回天针切断了它同泉水的联系,不久,它就会被沼气熏而至死。只是这村子内已受瘟疫殃及的人,命是保不住了,连同你在内,恕在下无能。”
话音落,阎先生转身朝屋外走去。
“哈……哈哈……哈哈哈……”
没打开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走出去么,阎先生。”贾岱祥道,声音因笑得激烈而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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