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盯着她作品而不感厌倦的我,或是专注热情地看着她的学长,完全是视若无睹。她已将思绪沉浸于某处的神情,专心埋首于眼前作品世界。而她这样带着紧张神情的侧面,是足以令人叹息的美丽。但她作品的美丽却更在她之上。
那时她的作品,毫无疑问是一幅杰作。
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淡灰色绘出的线条,我却这样深信着。
铅笔稿明确轻快,洋溢着速度感的线条,整体构图充满趣味。我充满期待的想着,一边看着她进行。容子在画布里添上一笔又一笔,就能使作品接近完成,更进一步使其接近完美。
频繁使用的笔尖吸满了画用油,敲到好处的混合了数种色彩。缓缓溶化的颜料,具令人意外的表情彩绘画布。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经过,这些表情也一刻一刻在改变。最初是一片鲜红的部分,到了第二个礼拜却变成了闪耀光芒的白色。
“这样子重叠色彩,画出来的画才会深刻。”
容子这样的说明多少有点不着边际。被裁成矩形的画布,就是那时容子世界的全部。
容子的世界,容子的画最大魅力,大概是那独特的用色。尤其是当时那幅画般的不可思议色调,前所未见。尽管使用的是她喜爱的蓝绿寒色系,却可以感受到轻柔温暖的色彩。精妙之美,色彩的泛滥。那些微妙的色彩,在织细的构成中复杂地结合,维持着危险的均衡。
若是在这之上再添任一笔,这画就会毁掉而死去。就是在这样危殆的一瞬间,她静静的搁笔。
尽管我从铅笔稿的构成一直看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以新的眼光欣赏完成的作品。
目光刚触及这幅画,就是没得令人赞叹的蓝。容子幻想中的天空。世界上所没有的天空撞击胸口的色彩,鲜明带有忧郁。在那片蓝色之中,有着鲜烈的绿,眩目的黄,闪亮的白,像是渗出泪的风景般舞动着。
整体的印象不知那里让人联想到夏卡尔。在这样一张画布中,天空,森林,街道混沌成一片。可爱的韵律及一定的秩序皆像魔法般维持着。而浮在全体之上的,是一只鸟的形状。那体型虽小,却飞翔于天空,有着强而有力的双翼及美妙歌声的一只小鸟。
“标题是云雀。”
容子以从完成后的虚脱中挤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不出声地点头,过滤好一会才说,“太棒了,真的。”
没几个字的简短言词,却是最高热情地赞美,她露出往常的笑容。容子在聚乙烯制成的吸笔罐里以不必要的时间洗着笔。然后呆望着沾在笔上鲜亮的蓝色,沉淀成灰色的沉渣。
容子说他打算将完成的作品拿去参加明年要举办的一个比赛。那是个规模小却极具权威的美术展。
“这作品了不得,可是幅杰作呢。一定会入选的,倒是容子就可一跃成名,那可不是梦想呦。”我对学长这样说着。但却不能确定自己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意图。但,当我看到对方端正的脸庞皱成一块时,心中确实想着果然二字。
他绝对不希望容子被称为年轻有为的女性画家,被大家所示好。他期望的是文静,平凡的容子。
看着露出嫌恶表情的学长,我内心窃笑着。他到头来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容子。他只是通过自己希望的观景窗来看她。
以这种苦涩的优越感,我到底是想要蒙蔽什么呢?
完成作品的容子,有好一阵子都没再踏进美术社。她的“云雀”在画面的内侧四边都弄上了夹子,最后收进了社团教室的某一角里。被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小鸟想必觉得很拘束吧。我那时怀抱着这样多愁善感的想法。
然后,事情发生来。
那是春暖花开时节的事,樱花露出暧昧微笑般盛开的时刻。在一片春霞之中,混入了奇怪的腥臭味。记忆之中的,腐臭。
事情的经过是从我跟容子一同去美术社开始的。容子的老旧钥匙喀嚓一声地开了门,先行进了教室。跟在后面进去的我,随即被令人不快的恶臭包围着。那是微积的灰尘的臭味,亚麻仁油的臭味及松节油的臭味。这些油刺激的臭味我是绝不会讨厌的。这是容子世界的臭味,和容子住的宫殿一样的臭味。
“让我看看那张画吧。”我拜托着她。“好久没看到了。”
容子默默地点着头,将银色的夹子一个一个拆开。当最后一个夹子被拿掉时,云雀又再次飞跃到外面的世界来。
我首先看见容子娇小的身躯异常僵硬。接着越过她精致的背影,我看见了那幅作品。
那时让人不由自主想转过身去,不忍目睹的情况。
容子的“云雀”被残忍地玷污了。黑褐色,深灰色及暗灰色,皆是难以表现的丑陋色彩。而那些污浊的色彩交织的模样,就像一张网覆满在容子的画上。
若说只是单纯的恶作剧,那未免又太过精细且周到了。浮在鲜明蓝天里的纯白云朵,本来该是这幅画灵魂所在的地方,现在化成了浮于海上令人厌恶的粉红色水母。我看着那仿佛快要渗出般随便草率的色彩,感觉几欲呕吐。
究竟是谁,以这种昏了头的热情毁坏容子的画?为了什么?
我不出一语畏缩地站着,惊恐地看着容子。那一刻她的表情,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着那样原本鲜活的人的色彩完全改变,前后只在顷刻。
容子的脸瞬间苍白起来。织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恐惧的双眸乞求般看着我。才这样想的同时,她随即转身,跑出美术社去。
为什么那时我没有追上去呢?事后我曾不知多少次这样问过自己。如果我抓住她,将她抱进怀中,紧盯着她的脸庞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不,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吧。容子快速地跑着,往学长的方向奔去。我一定是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才没有追她。
而在那次之后,容子突然不再画画了。
“我抓到了青鸟哦,是幸福的青鸟哪。”在樱花谢尽的那一刻,学长特这样跟我说着。那时,我心中就暗暗的怀疑起来。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他曾有过的爽朗感叹,在我脑海中回荡着。要怎么做好?该怎么做?
而这不就是最具效果的手段吗?有效而决定性的手段吗?然后就这样实行……?
我用力地摇头。没有证据,这样只不过是卑鄙的中伤罢了。但一旦心中生出疑惑,要把她除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像污染容子作品的画笔,我的心中也筑起了灰暗的蜘蛛巢穴。
被诬蔑的蓝色。被捕在手中的小鸟。若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
“怎么啦?呆呆的样子……”
点着第二支烟,学长说着。但是说这种话的他自己,大概也发了好一阵子呆。我们两人相视对笑,把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喂,你呀。”
他用跟以前一样的口气说着。“关于容子的事,我刚刚骗了你不好意思。她在最近是有点不太好。”
我惊讶得张大了眼:“她生病了吗?”
“不,不能这么说……”学长欲言又止了一会。“我们的一个孩子流掉了,差不多才一个月前的事。身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精神上该怎么说……那家伙这一阵子一直很不安定。”
“那……”
我没有把话说完。一个月前,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刚刚好一致。
我……被杀了……
她这样说着。但死去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她一昧责怪自己。都是因为自己,使自己不注意的关系。不晓得跟她说过几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没用。死掉的孩子就让她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我已经受不了看她再这样可怜下去了。”他像是要一吐心中苦闷般地说着,仿佛看着别人般地看着我。
“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吗?”
若真是如此,也没有道理让容子就这样孤独下去。但对方以阴郁的眼神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更糟了。故意要表现很有精神,但不过是昙花一现。看着她这样勉强自己心里都会痛起来。今天也是这样,实在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冲出来。”然后他又说为了她好,现在还是不要待在她身边比较好。烟蒂徒然的变成了灰。曾经为了孩子戒过的烟……
“喂。”对遁入茫然之境的我,他又以跟之前相同的话语叫唤了一遍。
“我们说点心里话。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嗯?”
“你该知道的吧?我们现在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啊。容子的画。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曾经评价过她地画的人正是你吧?”
虽然能理解话的内容,但我还是呆了一会。然后,我愕然地看着对方。他认为我是毁掉那张画的犯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的一声,从我的齿缝间泄露出来奇妙的声音。事实上那或许是想哭也说不定。但我不知道如何哭泣,从肚子里往上通过食道涌出来的是带着颤抖的笑声。
对方有点不舒服地注视着我。在笑声间歇的空隙我说:“容子这么说吗?”
“不,那家伙才不会说这种话,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弄错了,那并不是我我可以发誓。我呢,还一直以为是你做的呢。”
这是对方的脸色真的值得一看,他怪异的张大眼睛,接着愤怒的说:“那容子这么说过吗?”
“不,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我们两人呆呆的对望了好一阵,然后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你可以想想为什么我会怀疑你。是因为那把钥匙的关系。”对方不好意思地说着,“那时候有美术社的人除了容子与另一个社员,然后就只剩你了吧?”
“啊。”我意会过来,“因为她说她常弄丢钥匙,所以有一阵子我帮她保管。但到事情发生那时我已经没有钥匙了。”
“在那之前容子已弄丢钥匙了。”
像是想起什么关键般又仿佛没有的语气。
“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学长,这样坦白说开之后,我怀疑你的理由显得更加薄弱了。”
“那你一定要说给我听看看。”
对着吃惊的他,我轻轻地笑着说,“那时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祟。”豪无拘束的,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真奇怪。”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然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变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只送了耸肩。
“到了现在,才来探索那些或许有点无意义吧……”
“你指真凶的事?”
“嗯,对我而言能遇到学长就不错了。”
这也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话,学长却苦笑着,“此刻及是过往,时钟的针是不会逆转的。”
我点点头。“尽管如此,她因为那件事就停止了画画实在很可惜。她真的有才能,还拥有独特的感性。世界的全部都是由色彩构成的,人也是一样。我好像是深黑色呢。”
“啊,不知如何她这样说过呢。我好像是一种淡绿色呢,一种氧化铬制造出来的颜料。”
“咿,真有趣。她说深黑色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的颜色呢。”
这么说的同时,我脑海的一角感到一种奇妙的刺激感。像是看不见的小刺不断地扎着戳着,在那里主张自我般。我看漏了最重要的事。有什么不太对劲,但究竟是什么?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我先告辞了。”我强行将发票夺过来。学长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地笑了。
“这样啊,那真遗憾。隔了这么久再见真高兴。”
那我还要再待一会,他这样说着的同时又点起了另一只烟。我匆匆忙忙地付了帐,奔出了店外。有非弄清楚不可的事情,现在,马上。
我奔进附近的书店,朝着美术书的专柜走去。和美术年鉴,画集并列着的还有数种指南书与绘画技法书。我找到了一本书马上拿起来忙乱地翻阅,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记述。
二十分钟后,我无力靠着公共电话,手紧握着话筒。
响了一声……两声……还是没有人接,数到十五的时候终于接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啊。已经忘记了吗?”
我屏住呼吸,接着而来的不是机器的录音,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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